琴声中的诗:你在爱了,我怎会不知?(2)
《折杨柳》多写离情别绪,亦因折柳乃自古赠别风俗。时值春天,一别经年,不知何日归返,见洛城杨柳依依,曲中闻折柳,怎能不起故园情。
据考证,这首诗大约写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李白寻求汲引累年无果,正在洛阳漫游,颇有不遇之感。闻笛思乡,想必亦由困顿所起。自二十五岁出川,漫游已过十年,前途仍一片茫然,但他并未返回四川,之后很多年也没有回去。
他对故乡的思念,明明灭灭,并非内心持久的召唤,或许更像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失落感。那是对精神归宿的渴望,不是那个叫青莲的地方,也许它根本就不存在于世上。
笛声与月亮,诗和文字,山川草木,都可以安放故乡。
不合时宜是一种诗意
听弹琴
[唐]刘长卿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古时,筝十三弦,琴七弦。“泠泠七弦上”,琴声似水,在七弦上清越地流淌。静听之下,又像风吹过松树林,生起凄清的寒意。
《风入松》是古琴曲,据说是西晋嵇康所作。古琴音质高雅平和,弹奏时给人以水流石上、风来松间的清穆之感。此诗前两句就写这种感受,没有比喻词的累赘,诗人很直观地把听觉形象呈现出来。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后两句感慨,乃诗旨所在。唐朝是中国音乐史上发生重大变革的时代,汉魏六朝时南方清乐尚用琴瑟,到了唐代,以琵琶为主的西域乐器传入,燕乐取代清乐而成为流行的新声。七弦古琴奏出的高山流水,已成“古调”,弹奏的人已经不多。
既谓之古,说明不合流俗。古调的曲高和寡,与新声的喜闻乐见,向来就有矛盾。《礼记·乐记》中还记载了一段对话,大意如下。
魏文侯问子夏:“为什么我一听古乐就想睡觉,而听郑卫之音就精神振奋,古乐和新乐究竟有什么不同?”子夏于是大发议论,阐释儒家的礼乐观,简言之,即乐与音不是一回事,你爱听的郑卫之音,那叫音不叫乐,德音才能称为乐,靡靡之音称不上乐。
这段问答不无儒家音乐观的偏见,但仍可为音乐审美提供一些借鉴。诗人刘长卿的感慨有类于此,不难看出,他不仅替古调感慨,而且在以琴自比,孤芳自赏之余,也觉得自己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有错吗?当我们说某人不合时宜时,多数时候带有嘲讽的意味,但在某些语境下,也可以是欣赏兼有惋惜。对于诗人和艺术家而言,不合时宜有时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有时是看清了现实社会的荒诞之后,主动选择的一种清醒态度。
流俗的易传,高雅的失传,使诗人伤感又无奈,但他像一个孤独国的国王,以诗为自己的不合时宜加冕。
对知音的寻觅
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
无名氏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这也是一首听琴而伤知音难觅的诗。
“西北有高楼”,自一开始,诗人就把弹琴者置于高楼上。此楼在西北方,试想:西北是什么方向?地势高,天气寒凉,也是昆仑山所在的方向。
“上与浮云齐”,在那样寒凉的地方,一座高楼上接浮云。善读诗者,绝不会将此视为实境,而是立刻感觉到孤高缥缈。昆仑山不正是西王母的所在吗,那里不是有很多神仙吗?这些联想或非诗人的具体意思,但也应是他想要假托的虚幻之境。
我们先顺着文字往下看。三、四句描摹高楼的华美,“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住在这等楼上的人,不是神仙,也是神仙中人了。
从高楼上飘来弦歌声,“音响一何悲”!是谁在弹琴,为何弹得这样悲伤?“无乃杞梁妻”,莫非是一个像杞梁妻那样的女子?杞梁妻的典故,最早见于《左传》。齐国大夫杞梁出征莒国,战死在莒国城下,其妻无依无靠、无告无望,临尸痛哭,把城墙都哭塌了。古琴曲有《杞梁妻叹》。
再听琴中有何心事。“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清商”是乐曲名,曲音清越,声情悲怨。“中曲”即中间的一段乐曲,徘徊往复,缠绵悱恻。歌者一弹三叹,若不得志于心间。
下两句似诗人代歌者怅叹:“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诗情在此也一转而深,歌者所奏已悲苦,然而更悲苦的是没有知音。歌者在高楼上弹琴,她不知有人正在楼下伫立倾听,且听懂了她的全部悲苦。
但极有可能,高楼和歌者整个儿只是诗人假托的幻境。孤寂不群的诗人,把自己人生的失意和苦闷,幻化为一位高楼上的歌者,借此与世界对话,以写己忧。如若遇见一位知音,那么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可视作古人期许知音的原型。古代诗人在诗中渴念的,不是缪斯或某个未知的神灵,而是已知或潜在的知音。如果对之加以审视,或许我们可以问:有了知音,真的就可以“奋翅起高飞”了吗?
观照我们自身的处境,还可进一步追问:现代人的所谓“孤独”,究竟是没有人能理解你,还是彼此并没有什么值得去理解?换言之,问题可能不是没人听你的故事,而是你根本就没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