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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回小院庭芜绿:折杨柳(2)

书名:春山多胜事:四时读诗本章字数:1879

“窗含西岭千秋雪”,时节虽至春末夏初,西山岭上仍覆着白雪。“含”字将雪山拉近,千秋雪仿佛永恒,嵌在窗的静止之中。“门泊东吴万里船”,铺开空间的广袤,从东吴到西蜀,万里之远系于一船。除了时间和空间的交错,值得玩味的还有窗与门,从窗看出去是时间,由门进出的则是空间。

四句诗在语言上呈现出对称与秩序:“两个黄鹂”与“一行白鹭”,“翠柳”与“青天”,“窗”与“门”,“西岭”与“东吴”,“千秋雪”与“万里船”。每句单独的诗,像一个个平行独立的世界,拼贴出诗人感悟到的时空图景。诗人貌似不存在,实则无处不在,看似自然而然的风景,无不藏着他的审美与觉知。诗人的观看并非摄像机随意摄录,而是选择了承载其生命能量的事物,并以情感逻辑将它们组合在一起。

就生命与语言的关联而言,这首诗像一个谜。作为读者,我们有说“不是”的自由,因为没有谜底。每个人以及宇宙万物,乃至语言本身,本质上都仍然是个谜。

听唱新翻杨柳枝

杨柳枝词

[唐]刘禹锡

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折柳赠别在汉代时已蔚然成风,汉乐府有《折杨柳》,托意杨柳以写离情,兼或感叹世事盛衰。寓意大致有三:柳谐音“留”,表示挽留;杨柳依依,态若惜别;柳随插随活,希望行人在外也能随遇而安。那时河畔道旁多植柳树,且柳条纤弱容易攀折,折柳赠别便成了风俗。

唐代文人多以七言绝句唱《杨柳枝词》,内容虽仍以咏柳或惜别为主,但曲调已在隋唐时翻新。刘禹锡晚年与白居易唱和《杨柳枝词》,刘作九首,白作八首。自刘、白而下,唐人作《杨柳枝》数十首,与《渔父词》《浪淘沙》诸调,皆载入诗集,亦可见诗与词嬗变过渡在此数调。

读这首诗,几乎能听到乐器或声音的伴奏,读着读着,诗句自己就唱了起来。刘禹锡在放逐南方期间,大量创作《竹枝词》和《踏歌词》,具有浓郁的民歌风味。相比之下,晚年创作于两京的《杨柳枝词》,歌词明显雅化为文人诗,但民歌清新淳朴的气质,以及作为歌唱的节奏感,仍保留在诗的语感中。

此诗内容简单,但经典唯美。每个词都像汉语中一个活的隐喻,承载着一个典故、一段回忆。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旧板桥……这些词本身美,且给人以丰富的联想。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柳年年绿,年年勾起回忆。二十年前板桥别离,而今春江一曲,思念与憾恨,都被柳丝激活,一条条绿起来,一条条挂下来。

显然,此诗并非单纯咏物,实乃托柳以写别后离情。刘禹锡《杨柳枝词》另有一首写离别之时:“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绾别离。”

前两句没写到柳,但绝非闲语。城外送别,春风酒旗,夕阳西下,行人挥袂,这里的每个事物,诗句中的每个词,都在诉说着别离,都在留恋珍惜。分袂之后,行人渐远,长安陌上的树木都在挽留,这又是一层意思。最后才说垂杨,乃画龙点睛之意,别的树虽多,但都不如杨柳依依那般挽人别离。

折柳赠别之时,想必令人伤感落泪,然而我们今天读这些诗,却觉不出多少伤感,只感到唐诗的美。伤感被写成诗,就变成了美。

作为诗人自画像的柳

[唐]李商隐

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

一般的咏柳诗,咏的都是春天的柳。毕竟,春天的柳最动人,送别时也才有人折柳。那么秋天呢,蒲柳质弱,望秋先零。零落后的柳树,人是看不见它的,等于不存在。

但也不尽然,天性敏感的诗人还是会看见它。比如纳兰性德的《临江仙》“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咏的就是“寒柳”。

李商隐这首诗题为《柳》,不是“咏”,也不是“不咏”,或可理解为在二者之间。从诗意来看,不单是春柳,也不单是秋柳,而是时间中的柳。

开始就是过去式,“曾逐东风拂舞筵”,这是在秋天回忆春天。很自然地,我们就此联想到人,人在老去时回忆自己,也曾那般年少风流。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醉人而销魂的青春时光啊。

那么此时呢,“如何肯到”四字,语气很重,极不情愿,但由不得你。谁也无法逃脱生老病死,树木更是年年轮回。春柳到了清秋,繁华事散,叶子尽落,剩下瘦弱干枯的枝条,再没有鸟儿来唱歌了。

枯柳上只有斜阳与鸣蝉,虽不至于死寂,却让人倍感凄凉。“带”字亦从“不肯”来,同类相招,所见所感,都是死亡的阴影。落日余晖,秋蝉哀鸣,全都呼应着诗人的迟暮心情。

李商隐对柳情有独钟,写过很多题中有“柳”的诗。另有《赠柳》一诗专门咏柳,用了很多典故,柳在诗中是赠别之柳,诗意虽美,然而仍是人生的陪衬。但在《柳》这首诗中,诗人从柳身上看见他自己,二者虚实相生,物我交融,柳已成诗人的自画像,而不再是人类戏剧舞台上的道具和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