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绿色的五月,世界重新复活(2)

书名:春山多胜事:四时读诗本章字数:1952

湖上的天真之歌

石鱼湖上醉歌

[唐]元结

石鱼湖,似洞庭,夏水欲满君山青。山为樽,水为沼,酒徒历历坐洲岛。长风连日作大浪,不能废人运酒舫。我持长瓢坐巴丘,酌饮四坐以散愁。

每读《石鱼湖上醉歌》,都令我顿觉宇宙广阔,时光悠长。字里行间,可以听见湖水拍打石岸,酒舫于湖上往来泛泛,环岛而坐的历历酒徒,笑语依稀随风飘散。我随心所愿,徜徉其间,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不言志,不传情,不载道,一样可以是诗,也许还是我们现代人更喜欢的一类诗。若问这首诗写的是什么?如你所读。就诗和语言的关系,这首诗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对于诗而言,语言不只是言志和抒情的工具,语言本身就可以是目的,就可以成为“志”和“情”。这首诗的力量在于,语言通过自身创造出了一个广大的天地,让我们身临其境,如同穿越到另一个时空。

诗人元结自号“漫叟”,在诗序中,他说自己以公田米酿酒,在休假日常载酒于湖上,与友人据湖岸欢饮。石鱼湖在道州,有独石在水中,状如游鱼,故名“石鱼湖”。元结任道州刺史时,很喜欢石鱼湖,专门写诗咏之:“吾爱石鱼湖,石鱼在湖里,鱼背有酒樽,绕鱼是湖水。”石鱼背有凹处,可贮酒,水涯四匝,石多欹连,上堪坐人,向鱼取酒,使一舫载之,泛泛然触波涛往来,遍饮坐者。

石鱼湖没有洞庭湖大,但想想独石如鱼,也许是巨鱼所化,人坐石上,四面环水,感觉该多么神奇而诗意。“石鱼湖,似洞庭,夏水欲满君山青”,入夏水涨,烟波浩渺,也如洞庭,水绿山青。

“山为樽,水为沼,酒徒历历坐洲岛”,以石鱼为盛酒器,以湖为曲池,饮者环坐洲岛。这几句诗的视角,很像电影中的鸟瞰镜头,在这类镜头中,个体的人或物在大环境中变得模糊,宏大的背景很容易将人消解乃至吞没。但在诗的画面中,我们看到人虽然小,却历历分明。且经过想象力的变形,以山为樽,则又将人的自由意志放大。人作为物质现象的存在眇乎小哉,但人的精神却可以充满天地,包裹六极。我想这正是诗作为语言艺术的魔力,诗可以按照心灵的尺度创造奇迹。

我们把这首诗念一两遍,就会感觉到它古朴的风味。这与词语所传达的事物质地有关,也与诗句的清新和节奏有关。如上所见,诗可分四行,每行一韵,换韵本身就是换气,也是换景,行与行之间的转换,带来呼吸和想象的节奏。前两行的三七言,尤为短古可爱,给人以扑面而来的民歌气息。

如此饮酒,如今看来,堪称行为艺术,在古代,只不过是天真。有人读到“散愁”二字,便指证这首诗实则为了“借酒浇愁”,接着又必将牵扯到“怀才不遇”等。这样读诗何等无聊!我想说,读诗不是验尸。诗一定要被押回现实吗?人只能有一副面孔吗?总爱扮演验尸官的读者,不仅误解了现实,更误解了诗和生命的本义。比起狭义的现实,诗才是更为隐蔽而深刻的现实,也才是我们生命的真相。我们读诗是为了体验和审美,不是为了抵达某个预设的结论,更不是为了人云亦云。至于“散愁”,人生愁恨何能免,谁没有愁?

一首诗是诗人给世界的馈赠,我们只需要打开心灵,让诗的词句与声音,载我们飞走,带我们神游。

一晴方觉夏深

喜晴

[宋]范成大

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梅子黄时,江南就下起梅雨,如赵师秀《有约》诗中的“黄梅时节家家雨”。梅雨绵绵,一下就是许多天。有时,立夏前雨就开始下,天气倒寒,让人感觉还在春天,可是某日突然放晴,你发现夏已过半。

范成大晚年退隐家乡吴中,十年间写了大量的田园诗。与唐代田园诗心境超脱的隐逸抒情不同,范成大更朴素和写实,他在田园诗中,真切地传达出农村生活的可感细节。例如我们熟悉的《四时田园杂兴》,共六十首七言绝句,分咏不同季节,从中就可以感知南宋乡间日常生活的真实细节。

这首《喜晴》大概也写于闲居之时。范成大很喜欢梅树,隐居石湖后,他曾将范村三分之一的土地用于种梅,并著有《梅谱》。他在居室窗前也种有梅树,冬赏梅花,夏吃梅子。

“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此乃雨晴所见。连日阴雨,人的感官变得昏沉迟钝,骤尔天晴,天地豁然开朗,此时听见鸟鸣,听见人声,都很欢喜。诗人写窗间梅熟蒂落、墙下笋成出林,这些发现更带有时间的印迹。阴雨让时间仿佛停滞,而万物仍在雨中生长,梅子黄了,笋冒出来了,叫人见了怎能不惊喜。

更深的触动还在于季节变换,“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这是人人都有过的日常体验,当诗人适时而准确地说出来,我们便深为叹服,正所谓“人人心中有,人人口中无”。这种普遍体验有什么独特的呢?普遍与独特并不矛盾,最私密的体验,往往就是最普遍的。其独特不在于是否私人,而在于体验本身对于我们作为人的生命是独特的。

雨模糊了你对时间的感知,而光阴依然在流逝,万物也在一刻不停地生长和死亡。你以为还在春天,却忽然发现已是夏天,夏天已深,此时你是不是感觉有什么被错过?我们自己生命的流转呢,会不会也一觉醒来,发现青春早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