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满园花菊郁金黄:辽阔秋日(2)

书名:春山多胜事:四时读诗本章字数:1549

十三朵白菊花

重阳席上赋白菊

[唐]白居易

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还似今朝歌酒席,白头翁入少年场。

传奇诗人周梦蝶有一首诗,题为《十三朵白菊花》,诗前数行小字,叙其缘起甚美:“于自善导寺购菩提子念珠归。见书摊右侧藤椅上,有白菊花一大把:清气扑人,香光射眼,不识为谁氏所遗。遽携往小阁楼上,以瓶水贮之;越三日乃谢。”

不知送花者系谁氏,白菊的冷艳清愁,与淡泊狷介、依靠摆书摊聊且度日的周梦蝶,真的很般配。自东晋陶渊明爱菊,菊花便成了隐逸的象征,这些寒冷的小小火焰,仿佛不甘睡眠的秋之眼。十三朵,这数字意味着什么?萧萧的诀别,抑或无言有哀的深情?诗人也不好说。

再来看乐天的诗。乐天的重阳节从不孤寂,即使孤寂,也有一群人陪在身边。《重阳席上赋白菊》,“席上”就是歌舞酒席上,可见是很热闹的。另一首写于外放期间的《九日登巴台》,虽自叹两年来在外漂泊,旅鬓已白,乡书不来,然而仍是“临觞一搔首,座客亦徘徊”。

这首诗发生的情境值得我们留意。乐天在花园里与诸宾客赏花饮酒,见满园菊花郁金黄,其中独有一丛白菊,白似秋霜,他忽然若有所悟。这一闪念也许就是所谓灵感,乐天由菊照见自己在人群中的形象,即“白头翁入少年场”。这是欢喜呢,还是忧愁呢?也许都有,喜忧参半。乐天写诗,大多出于此类日常情境,有所感触、感悟、感想、感叹,通通变成诗,他一生写诗不计其数,保留下来的就有两千多首。

这种随手拈来的写法,到了宋代,更被陆游发挥到了极致。陆游存诗共四千多首,有一首《朝中措·梅》与此诗略似,词的上片曰:“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只凄凉。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乐天的“白头翁”与“少年场”,是老少对比,自嘲自赏;陆游对群芳争艳的“少年场”,则颇为不屑,他以梅自喻,以其幽姿比己之孤洁,自怜自伤。

不为登高,只觉魂销

采桑子·九日

[清]纳兰性德

深秋绝塞谁相忆,木叶萧萧。乡路迢迢。六曲屏山和梦遥。佳时倍惜风光别,不为登高。只觉魂销。南雁归时更寂寥。

康熙二十一年,纳兰性德二十八岁。是年八月,他出使塞外,《采桑子·九日》即作于此行途中。

使至塞外,举目萧萧,重阳节更觉寂寥。深秋绝塞,好像已不在人间,相忆之人渺不可知。乡路迢迢,重重叠叠的山峦外,家园梦一般遥远。上片写秋景,淡淡数笔,简练壮阔,正如塞外的秋天。

“佳时倍惜风光别”,纳兰在此将王维的诗意化而为词,且翻出“不为登高。只觉魂销”的新意。结句“南雁归时更寂寥”,雁行南飞,心亦随之远去,目断遥天,余意不尽。

在美感上,对比纳兰此词与王维的九月九日诗,我们也可体会出词与诗的不同。举一个经典案例,纪晓岚为皇上在扇面上题王之涣的《凉州词》,漏掉一个“间”字,皇上正要怪罪,晓岚灵机一动,称这是词,不是诗。古诗文没有标点,断句不同,诗就可能变成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有何不同?去掉标点,两个文本就差了一个“间”字,标点断句的位置改变,文本的气脉瞬间不同。很明显,诗的境界更壮阔,意象更浑成;词的气脉弱了,但别生一种散淡闲适之味。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此为至论。

如今,我们可能很少有饮酒赋诗的雅兴,但也会在重阳前后登山赏菊。登上山顶,极目四望,会感觉到秋天如此辽阔,就像痖弦在《秋歌》中所说,一切都远了:七月的砧声远了,雁子们也飞不见了;秋天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一个暖暖。

暖暖是谁?第一次读这首诗,我猜暖暖是他的恋人,后来在别的诗中得知或是他的女儿。痖弦自己不做解释,他说这个世界已经够冷,让我们以彼此的体温取暖。

暖暖也许是个名字,也许只是一个词。只留下一个暖暖,一切便都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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