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在水木清华与王国维对话(1)
童子诵
海宁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
海宁王静庵先生自沉后二年,清华研究院同人咸怀思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佥曰,宜铭之贞珉,以昭示于无竟。因以刻石之词命寅恪,数辞不获已,谨举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后世。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陈寅恪撰
先生说
“海宁王静庵先生自沉后二年”,也就是1929 年,此时国立清华大学已成立,所以这块碑是清华大学时代立的,当时清华已经是国立大学了。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四位先生,他们担任的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导师,那时候还是清华学校,虽然有大学部,但无清华大学之名,再往前叫清华学堂,如果从1909 年清政府成立的游美学务处算起,清华大学十九年后才出现。清华学堂作为留美预备学校,凡是考入清华的学生,就是为到美国留学做准备,清华学堂办学经费来源于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余额。从这里走到美国的有上千人,20 世纪中国许多杰出的知识分子都是从这个地方走出去的,包括许多大学校长、院长,第一个就是梅贻琦先生。梅贻琦是年龄偏大的,他是1889 年出生的“80 后”。1890 年出生的竺可桢先生后来是浙大校长,1891 年出生的胡适先生是北大校长,这样的校长有一批。他们都是通过清华留美的,从清末起,二十多年间有上千人留美深造。
闻一多、罗隆基、王造时、潘光旦……一大堆的学者从这里走出去,他们是从全国各地选拔出来的最优秀的童子,比起1872 年开始由容闳陆续带到美国去的一百二十个幼童厉害多了。1872年起到美国去的那一百二十个幼童家庭都较为贫寒,国人当时对美国完全陌生,以为是个蛮荒之地,一般家庭都不愿意送孩子出去。那一百二十个幼童中包括建造了中国第一条铁路的工程师詹天佑,包括后来做过民国总理的唐绍仪,以及后来做了中国驻美国大使的梁诚。正是梁诚在中国驻美大使任上跟美国政府交涉,让美国政府把1900 年庚子事变以后多赔给它们的钱退回,利用这笔赔款余额建起了清华学堂。当年的留美幼童梁诚三十年后促成了比容闳更大规模的留美壮举。
清华国学研究院于1924 年12 月开始筹备,最初北大教授胡适想推荐王国维出任清华国学研究院院长,但王国维没有接受,最后受聘成为四大导师之一,其他三位导师为思想家梁启超、历史学家陈寅恪、语言学家赵元任。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王国维先后开了一系列研究课。第一届的三十二个学生,他一个人就指导了十六人。清华国学研究院在短短四年间开创了研究国学的新风气,成为中国教育史上的一个奇迹。
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学校,虽然这只是一所留美预备学校,但童子们在这里通常要读八年, 从一个少年变成了青年。
1928年,清华学校正式更名国立清华大学。
讲清楚了清华大学的来龙去脉,我们再来讲这块碑。这块碑是在王国维先生于昆明湖自杀两年后,为纪念他而立的。这是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精神独立的一块碑,这块碑和中国最有学问的两个人相关联,一位是写碑文的人——陈寅恪先生,另一位是纪念的对象王静安——王国维先生。这两个人一位是1890年出生的,一位是1877年出生的;一位是江西人,一位是浙江人。他们俩都学贯中西,陈寅恪先生懂很多种语言,许多很冷僻的外国语他都懂;王国维去过日本。王国维是中国第一代研究甲骨文的专家,他认识甲骨文、金文,也认识日文。王国维通过日文阅读了德国的哲学著作,是中国最早阅读过尼采哲学、叔本华哲学的人;他用叔本华哲学来研究《红楼梦》,写出了极好的论文;他用西方的文艺理论、美学理论来研究中国的戏曲、中国的词,提出了重要的境界说。王国维的身上有旧学和新学的结合,还有学术上的新方法——地下考古发掘和地上文献的相互印证,这是他最早使用的方法;西方的文献记录与中国文献记录的相互印证;纸上的文献与其他文献的相互印证。王国维是到达了20世纪学问高峰的人。
这篇碑文很短,不足三百字,1929年以来人们普遍认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十个字,就是这篇碑文的眼睛——文眼。
陈寅恪先生是王国维先生的同事、挚友,陈寅恪中年就失明了,王国维50岁时自杀了,我是幸运的,我今年51岁,几个月后就52岁了,我还健康地活着,我觉得人生最大的幸事莫过于健康而有价值地活着。王国维50岁就死了,但他还活在这块碑里,活在这块碑的背后,活在“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十个字里,因此我们要到他的碑前来背诵他的碑文。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理解了这十个字,你就成了天地间堂堂正正的人,不管活几岁,你都会感到生命有价值。不理解这几个字,活一千岁也等于零。但是你现在未必能深刻理解这十个字,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你这十个字是什么意思。王国维生前不知道这十个字,这是他死后两年,他的朋友陈寅恪为他写的。这块碑立在清华,给清华增添了重量。没有王国维、陈寅恪压阵,没有梁启超、赵元任、吴宓、李济压阵,清华就只是轻飘飘的清华。
清华园、圆明园、朗润园、燕京园、燕东园都是园,都是乾隆、雍正时代的皇家园林,都是过去皇帝封给自己的皇子住的花园。到了清末,为了抵御外侮,国人发愤图强,一些有识之士开始创办教育,一些皇家园林被当成校址,因此就有了这些学校。也包括红楼,红楼那个地方叫马神庙,是皇帝册封给公主的一个住宅,后来成了北京大学前身京师大学堂的馆舍。北大所在的园子,原本也是皇家的,清朝垮台后,被卖给了一个河南来的军阀,这个军阀又把它卖给了教会,司徒雷登在此创办了燕京大学。因为这些地方原来都是皇家园林,所以才建设得这么好,有树有草地。
我们现在可以读一下王国维的《人间词话》: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论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