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在黄叶村与曹雪芹对话（2）

金陵十二钗之外，还有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上的人物，比如袭人、晴雯，其中令人印象最深的是晴雯。晴雯撕扇子，最后在病床上把贴身内衣撕出来送给宝玉做礼物。晴雯是整部《红楼梦》悲剧人物当中最有光彩的小人物，她是宝玉欣赏的一个女性，但是她很早就病死了，死得很悲惨。她家里很穷，她的身份低微。宝玉却为她写了一篇非常美好的祭文——《芙蓉女儿诔》，这篇祭文寄托了宝玉对她所有最美的祝福。

《红楼梦》里的那些男人是喜剧人物吗？贾宝玉、贾宝玉的父亲贾政，还有贾琏、贾瑞……几乎都是以悲剧告终。贾府的仆人焦大在大门口骂，除了门口的一对石狮子是干净的，其他一切没有干净的，都是肮脏的。这也是真话，豪门里几乎没有干净的人，几乎都是荒淫无耻的人，如果不走向没落，上天也不容。四大家族最后怎么样了？都毁灭了。《红楼梦》想要告诉人的就是两个字——毁灭！

世上的一切都将毁灭，唯有高贵的人性常在。高贵的人性在哪里呢？藏在那些女子的心灵深处，藏在贾宝玉的心灵深处。贾宝玉爱所有年轻的女子，把她们看作世上最干净的人。他说女子是什么做的？水。男子是什么做的？泥。泥做的比水做的要脏，所以他喜欢女的。他其实不是喜欢女子，而是喜欢美。贾宝玉是一个审美主义者，贾宝玉爱美。《红楼梦》是关于美的故事，《红楼梦》又是悲剧，指向的只能是美的毁灭。我们说贾宝玉爱美，《红楼梦》是要将美一一毁灭给我们看。

围绕这块石头展开的故事是一个个美的故事，是一个个悲剧故事，也是一个个永恒的故事。为什么说永恒？因为这块石头是女娲补天时留下来的。女娲补天是什么时候的事？是远古神话中的事，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去中国人讲故事第一句怎么讲？常常是“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有多久？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前，这就是这块石头的来历。将来这块石头要到哪里去呢？不知道！归于空无，遁入空门，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悲剧指向毁灭，美指向毁灭，但一切悲剧和美即使毁灭了，也是永恒的。《红楼梦》是永恒的，这块石头是永恒的，美的人性是永恒的。肉体的生命都是暂时的，无论你长得像王熙凤，还是长得像林黛玉，或者长得像门口的焦大，都不是永恒的。而这个世界是一个永恒的世界，为什么？因为美。美是什么？爱默生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宇宙的存在就是为了满足人类灵魂上爱美的欲望。”曹雪芹就是一个爱美的典范。

曹雪芹在18世纪中国幽暗的长夜中，在所谓的盛世里，贫病而死。另外一位了不起的诗人黄仲则也是贫病而死。一个盛世里中国最有才华的小说家和诗人却不能免于匮乏，这个盛世也真够呛。这是对乾隆时代最有力的控诉，所谓的“盛世”，谁有钱？皇帝有钱！这也是对皇权制度最严重的控告。1860年它被英法联军打败，1900年它被八国联军打败，1911年它被辛亥革命推翻，因为它不配永远地统治中国人。

永恒的是谁？历史最后已经告诉我们，是曹雪芹，是《红楼梦》。一个人，一部书，一个黄叶村，几棵老槐树，几间旧房子，一片翠竹林。曹雪芹的世界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世界，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世界，是一块石头的世界，也是永恒的世界，不会改变的世界，不会摇动的世界，是从远古女娲时代走来的世界，也是通往未来的世界。

今天我们在黄叶村，在曹雪芹的铜像前思考1792年之前的中国，思考1765年之前的曹雪芹，思考那个时代一位伟大作家留下的珍贵遗产。《红楼梦》可以与莎士比亚的三十九部戏剧相媲美，可以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相匹敌，可以与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相匹敌。我们知道，曹雪芹还活着，活在哪里？活在黄叶村吗？不，他活在《红楼梦》里，活在中国文学史里，也活在世界文学史里，活在所有热爱《红楼梦》的人的心里，活在时间里。有《红楼梦》在，曹雪芹就永远不会死，一个人一旦拥有精神生命就不会死。你们能建立起这样的精神生命吗？如果建立起来了，你们也跟曹雪芹站在一起了。

童子习作

秋之黄叶

袁诗濛

红叶，是熟透了的秋天；黄叶，是半熟的秋天，它不是甜味的秋，它是酸而发涩的秋，正如曹雪芹。

它是高大的杜仲树上最显眼的一片叶子，他是曹寅的孙子，是曹家这棵“大树”上的一片绿叶；它生长于暮夏，很快要迎来秋季，他有春风得意的时候，可惜“秋”马上就要到来，春、夏的繁荣将会结束；它是一点一点衰败的，他的家族是慢慢走向没落的。唯一的区别是春可以再来，而曹家却不能复兴了。

黄叶如人，人如黄叶。

现在是初秋。秋风把秋碾成粉末，挥洒在空气中。万物都开始接收秋的灵气——就像接收春的灵气那样——而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发展。慢慢地，开始有一些变化了——秋已经渗入大自然了。秋风是最先感知到秋天的，其次便是树叶了。树叶先是叶尖失去了鲜嫩，然后开始变黄，枯黄顺着叶子的轮廓蔓延，慢慢向叶子的中心延去——在将来的盛秋，它还会像黄叶一样慢慢变红，然后掉落——或是一阵风，或是一场雨，让这片本就摇摇欲坠的叶子结束一生的使命。然而它仍在发挥一片黄叶的价值。试问秋如果没有了黄叶，会减色多少呢？中国要是没有了曹雪芹，会是多大的损失？

乾隆时代，像一棵危机四伏的大树，还不知道秋天将至，一些枯萎而全黄的叶子，它们最先感知到秋的衰败——曹家也在其中。

《红楼梦》如曹雪芹，曹雪芹如黄叶，而曹雪芹又居住在黄叶村。不要小看一片黄叶，它是一段被遗忘的历史。万物都会毁灭，有谁可以永恒？就像曹雪芹说的那样，“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