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与鲁迅、陶行知和赛珍珠对话(1)
先生说
与青年鲁迅对话
看到这块牌子没有?我们选择这个地方就是因为这块牌子——矿路学堂德籍教员宿舍旧址,也就是说鲁迅在这个学校念书的时候,这所房子就已经在了,这是鲁迅的老师们当时住的宿舍。我站在这里的感觉特别好,因为这是清代的建筑,已经有西式建筑的味道,同时又有中式的风格,可以说是中西融合的一种建筑。站在这个长廊里,你可以体会到东西方文明交汇的时候在建筑上体现出来的那种味道,既有中式的也有西式的。鲁迅当年应该见过这所房子,这所房子跟鲁迅真的有关系,而不是传言。
在这里建这个鲁迅纪念馆,追忆的是鲁迅从少年到青年时代。鲁迅生于1881年,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是1899年,准确地说17岁来到了江南水师学堂,但是他特别不喜欢水师学堂,所以只读了五个月就退学了。过了一段时间,他考入江南陆师学堂附属矿路学堂。
关于这段历史,鲁迅写了一篇散文《琐记》——收在《朝花夕拾》里面——回忆了自己在南京这两所学校求学的经历。这是我们与青年鲁迅的对话。上一次我们到绍兴的百草园、三味书屋,是跟什么时期的鲁迅对话?少年鲁迅。少年鲁迅在绍兴,青年鲁迅在南京、杭州、绍兴、日本的东京和仙台,鲁迅年轻时去了不少地方。鲁迅生命当中最重要的几个城市慢慢地都出现了鲁迅纪念馆或者鲁迅纪念室,这也是其中的一个。
青年鲁迅,为什么要大老远地跑到南京来念书?说起来他们绍兴其实也有新学堂了,但是绍兴人都笑话那个学堂。那个中西学堂其实是蒋梦麟先生的母校,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就是绍兴中西学堂毕业的,鲁迅没有在那个学校念过书,那个学校在本地人的眼里是一所被笑话的学校。鲁迅对中西学堂也不满意,因为里面只教汉文、算学、英文和法文。如果到杭州去读书,他可以选择浙江大学的前身——求是书院,但是听说学费很贵,最后算来算去南京最好。为什么?鲁迅家很穷,南京这个学校是免费的,所以他来到了这里。1899年鲁迅在水师学堂退学之后进入这个矿路学堂,他对这个学校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他对前面那个学校印象很坏,没留下什么回忆。在这个学校他念书不错,我们刚才看到他的作业,他画的那些图尤其好,我特别喜欢鲁迅在读书时候画的图,有些是用铅笔画的,都是一丝不苟,字迹也非常工整。你们看看这个玻璃柜里鲁迅那些作业的复制品,现在我们很多人的字写得都像爬的,但鲁迅写的字一个一个都像刻在那里一样。他在这所学堂念的其实相当于工科一类,是关于开矿的。这个训练对他一生有非常重要的影响,他写的文字常常非常严谨,不像有些文学作品的句子那样随意、散漫。鲁迅的文字密度很高,这是他的思维能力,尤其是理性思维非常缜密、非常发达的一个体现。
1898年12月,鲁迅其实就到这里来了。也就是说,一百二十年前鲁迅在这里念书,最后以第一等第三名毕业,因此他有官派留学的资格,公家出钱派他到日本留学。1902年3月24日,他被这所学校派到日本,当时有五个同学一起,有一个中途不去了,剩下四个,鲁迅是其中之一。
鲁迅是一位很出色的学生,他到日本不到一年就出了一本叫《中国矿产志》的书,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封面,边上有一个矿石的那个柜子,你们还记得吗?那是他在日本的时候编写的,很可能也是中国最早的讲矿产的一本小册子。1903年,鲁迅的生命中还有一件重大的事情,就是他把头发剪了。倪馆长告诉我们那个铜像是有问题的,上面没有辫子。鲁迅的辫子并不是1898年,也不是1899或1900年,而是1903年才剪掉的。
1903年,他在日本留学的这一年,编写了《中国矿产志》这本小册子。这一年他也成了一个没有辫子的年轻人,就是“假洋鬼子”。“假洋鬼子”将来回国还要买一条辫子缝在帽子上。“假洋鬼子”这个名词他是怎么想出来的?因为他就是“假洋鬼子”。鲁迅在这里念书期间,对他影响最深的是——我刚才提示大家,看第一个展示厅靠近走廊的这面墙上有一些头像,哪些人的头像?有几位外国人:达尔文、孟德斯鸠、卢梭,还有两位中国人,一位是翻译了《天演论》的严复,另一位是这所学校的总办俞明震,鲁迅对他印象非常好。这些人都是对青年鲁迅有深远影响的人,他们的精神资源在鲁迅的一生中都会发挥作用。这所学校是1890年张之洞创办的,鲁迅来这里的时候,已经有了将近十年的历史,是中国在新旧交替时代创办最早的新式学堂之一。这个学堂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中专,不是大学,但它专业程度是很高的,请的很多教师都是外国人,德国人最多,学校还为德国籍教员建了一栋楼。请了很多德国人,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一件事情,那个时代的成本多么昂贵啊。鲁迅在这里学了些什么功课呢?有格致、地学和金石学等。格致就是科学,地学和金石学就是现在的地质学和矿物学,我估计鲁迅特别喜欢这些学科。鲁迅在这些方面非常有天分,也非常用功,而且他非常喜欢他们的校长俞明震。他在《朝花夕拾》里的《琐记》一文中写道:
但第二年的总办是一个新党,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教员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论》,汉文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我们道:“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
你们说“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是一个地名吗?既是美国的都城,也是一个人——美国的第一任总统。你们的知识显然比一百二十年前这所学校的那个老师丰富。一百二十年前,这所学校的汉文老师惴惴不安地来问学生“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物件,你们会觉得拿破仑是一个什么“轮”吗?那时候中国的老师都会问:拿破仑是一个什么仑?亚历山大是一座什么山?就是说那个时代的知识还没有触及这些方面。在这里鲁迅接触了他一生印象都非常深刻的一本书——《天演论》。在达尔文写出《物种起源》之后,赫胥黎也写了一本书来阐释他对进化论的理解,这本书对中国有重大的影响。我们现在不去讨论进化论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因为随着科学的发展,进化论未必都是对的,但在那个时代,它对中国的年轻人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中国许多的年轻人都是读《天演论》长大的,这其中包括胡适、鲁迅、毛泽东等人。《天演论》深刻影响了中国,一百年都不止。鲁迅星期天跑到城南去买了一本,这本书他记得清清楚楚,他怎么描述的?“白纸石印的一厚本,价五百文正”。我觉得对一个家境贫寒的少年来说,五百文一定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他翻开来一看是写得很好的字,不说这本书的内容,仅是这本书的外形,他就已经描述了那么多,白纸、石印、一厚本、五百文。还有什么?写得很好的字。这是最好的说明文写法,一句话里面有多少内容?
五个内容。鲁迅在《琐记》开篇中写道: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第,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噶也出来了。学堂里又设立了一个阅报处,《时务报》不待言,还有《译学汇编》,那书面上的张廉卿一流的四个字,就蓝得很可爱。
我们发现鲁迅是一个敏锐的人,他第一次读《天演论》,打开来一看,就惊为天人,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赫胥黎这样的人,在一个遥远的叫英伦的地方思考如此新鲜的问题。读下来他就知道这个世界是如此充满了新奇,许多陌生的人,苏格拉底、柏拉图、斯多噶,这些希腊的人物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