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从繁华走入静谧——王维(2)

书名:在唐诗词里孤独漫步本章字数:2826

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开元二十五年,河西节度副大使崔希逸战胜吐蕃,唐玄宗命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塞宣慰,察访军情。其实,这是变相将王维排挤出朝廷,发配边地。

当王维带着简单的行装走出长安走向大漠的时候,他心中涌起的大概是无边的激愤和孤寂吧。西出阳关,征程万里。王维的车走过了一个个附属国的帐幕,经过了一条条河流,翻过一道道山脉,渐行渐远。他心里知道,自己也离那个富庶繁华的中心越来越远了。蓬草根浅,只能任风吹得到处飘飞,这又何尝不是诗人自身的写照呢?看着辽阔的蓝天,大雁飞过,那是回家的雁阵吧。可是,诗人此去,却不知何时才能返回故里。

上苍的安排经常完美得令人惊讶,在诗人跌入人生的低谷时,它以自然之手在诗人面前展示了一幅雄浑壮阔的画卷,让诗人赞叹、倾倒。更巧的是,这位诗人同时还是一位杰出的画家和音乐家,他以画家的眼睛来观察自然,用音乐家的琴弦来演绎自然,用诗人的歌喉来咏唱自然,还有什么安排能比这更精妙绝伦呢?

中国山水画由王维开创了新生命。王维的水墨山水,几乎影响着中唐以后中国山水画发展的全部历史。至少可以说,作为中国古代山水画主流的文人画,都受到了王维的影响。更重要的是,集音乐家、画家、诗人身份于一体的王维,将音乐的韵律美和绘画的构图、线条、色彩之美融入了诗歌当中,从而形成了一种完美而独特的诗风,用苏轼的话来说,就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我经常在想,如果是别的诗人看到王维曾经看到的景色,会用怎样的诗句来描述?要知道答案是很困难的。因为,王维的两句诗已经成了描述大漠景物的不朽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追求语言的陌生化几乎是每一位诗人的梦想,于是诗人们经常“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甚至“语不惊人死不休”。可是,王维这两句诗的用词却简单平实得让人吃惊,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繁杂的修饰,只是用了两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词:“直”和“圆”。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借香菱之口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这就是“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其实,这里展现的,正是作为画家的王维高超的构图技巧。整个画面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只有两个简单的几何图形:直线和圆。这是两种最古拙的图形,但是用来表现粗犷豪迈的大漠,还有什么比它们更适合呢?在这两个图形之外,画面中剩下的,只有大片的空白。这样的构图,与国画的留白可谓如出一辙,而这大片的空白,正是神灵——想象的居所。王维用最简单的线条把画面精简到了不能再精简的地步,但是却最大限度地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真正的诗意不在这孤烟和落日之内,而是在之外的广阔天地之中。任何对大漠的苍茫壮阔的描写都显得多余,因为,真正的描写,是读者凭借着这满纸的留白看到只属于自己的景象:将军想到疆场,士兵怀念家乡;旅人驻足凝望,思妇暗自神伤……于是,王国维先生兴奋地称赞这两句“千古壮观”,也就不足为奇了。

云在青天水在瓶

中国的山水诗诞生于南北朝,开创者是谢灵运。在此之前,山水只是作为诗歌的背景出现,谢灵运首先将自然景物当作主体进行描绘,开风气之先。但是,谢灵运对山水的描摹还仅仅停留在模山范水的层次,尚未将思想与灵性赋予山水,山水诗还未达到应有的高度。这个使命落到了唐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王维的肩上。

仕途坎坷使王维早已厌恶了官场的纷争,他说:“中年颇好道”,“万事不关心”。家庭的佛教氛围使他从小就笃信佛教。盛唐之后,禅宗盛行,其中南禅宗“不立文字”、注重内省的修行方式得到了包括王维在内的很多文人的喜爱,晚年半官半隐的生活更是为王维纵情山水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在他的笔下,山水已经不仅仅是自然美的代名词,更是寄托诗人思想和情怀的绝好载体。面对山水,诗人经常以独坐冥思者的形象出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在诗人眼里,山水自有一番豪迈而不狂野的旷达之气:“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上天选中王维作为唐代山水诗的代言人,应该是唐诗的幸运,因为这个令人叹服的天才,将诗、画、乐、禅融为一体,创造出最具灵性的诗歌,直指人心,让人玩味,不忍离去。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俄国作家赫尔岑说:“一个僧侣,无论他多大年纪,总同时既是老人又是少年。他由于埋葬了个人的一切而重返于青春,变得超然物外,心胸开阔。”此时的王维,大概已经达到这样的境界了。王维在很多诗歌里面都使用了“空山”的意象,他笔下的空山,不是寂寞凄凉之所,即使“空山不见人”,也会“但闻人语响”。山更像是诗人忠实的伙伴,伴随着诗人独坐、沉思。秋高气爽之时,新雨沐浴之后的空山更是如此。诗人独步山林之间,空气中飘散着雨后湿润的味道。月亮缓缓升起,月光从松间温柔地斜射下来,清泉流过山石,潺潺有声。一切都是那样的安详,从容,淡定不惊。上苍在亿万年前就安排好了这月光和清泉,但直到今天,它的苦心才为王维所领会:诗人走进了自然,或者说,回到了自然。他不仅不是自然的征服者,甚至不再把山水作为观察的对象,而是让自己成为山水的一分子,融洽、和谐而又自然。明白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后面出现了欢声笑语的姑娘和归来的渔人了:一切都是自然之母孕育的子女,我们来自自然,归于自然,我们的存在也是自然存在的证明,所谓禅,就是那盏幽微的油灯,引导我们远离世俗的繁华和争斗,回归和谐与自然的家园。自然是流动的,诗歌的颔联和颈联为我们描绘了四幅流动的画面:月照松间的稀疏之影,泉流石上的耳闻之音,浣女嬉戏的清脆欢笑,莲移船动的归来之景。现代美学家宗白华先生说:“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王维将充满灵性的禅意引入山水之后,山水便不再是僵化的存在,而是充满了哲理,充满了灵性,充满了智慧。李泽厚认为,王维的作品“具有一种充满机巧的智慧美。它们以似乎顿时参悟某种奥秘,而启迪人心,并且是在普通人和普通的景物,境遇的直感中,为非常一般的风花雪月所提供、所启悟”。

南禅有三种境界:其一“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其二“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其三“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前两种境界还处在蓄意的隐遁和逃避之中,以“空”为鹄的,以遁为手段,执着而刻意。到了第三种境界,放下执着,忘记刻意,才发觉万古的时间是空,长空的空间是空,绚丽纷繁的风月也是空,于是终于感悟:“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原来,所谓禅,并不一定就是青灯古佛,并不一定就是孤寂禅坐,吃饭挑水无非禅,真正的觉解就在这自然的美景中,就在这自然化的智慧和智慧化的自然中。只是我们在尘世中迷失太久,已经无法回头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