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例外——高适（2）
李白跟高适、杜甫会面时，正好是他被唐玄宗赐金还乡的时候，其实，他的仕途已经结束了。但是志向远大、为人自负的李白从来就不认为自己会这样沉沦下去。天宝十五年，太子李亨于甘肃灵武即位，是为唐肃宗，尊唐玄宗为太上皇。李亨即位激起了诸王的不满，永王李璘在江陵起兵，打算自立。当时李白正在庐山隐居，李璘想将这位誉满天下的名士罗致旗下以壮声威，于是派心腹谋士韦子春三次上山，以平定安史之乱、复兴大业的名义，聘请李白参加他的幕府。李白应聘下庐山，入永王军为幕僚，夫人宗氏竭力劝阻，李白不听。
当时高适正担任江陵长史，如果说李白此时体现的是对政治的完全无知，那么高适则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政治敏感。高适一眼看出永王有对抗唐肃宗之意，于是借口有病，偷偷离开江陵，投奔唐肃宗，详细介绍了江东形势，说明永王必败之状。唐肃宗任命高适为节度使，与来瑱、韦陟共同率兵平定永王之乱。
李璘兵败被杀，被李璘奉为座上宾的李白也因“附逆”而下狱，命在旦夕。知道友人身处危难之后，高适极力营救，加之名臣郭子仪以身家性命为李白担保，终于使“诗仙”免除一死，仅被判流放夜郎。在李白流放的路上，高适和郭子仪还在为李白求情，终于使皇帝下诏赦免了李白。此时李白正好走到白帝城，得知消息后，兴奋地写下了名作《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高适在杜甫最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在李白最危险的时候尽力相救，两位伟大的诗人有他这样的朋友，是一种幸运。这也是唐诗的幸运：唐诗的历史，因为高适真诚的友情，得以走到又一个高峰。
用悲悯来俯瞰战场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孙子兵法·军形篇》
唐代的边塞诗人主要有三种：一种是没有到过边塞的，如李昂、崔国辅；一种是曾经游历过边塞的，如崔颢；最后一种是曾在边塞居住和任职的，高适算是真正的边塞诗人。
据说高适五十岁左右才开始学写诗，但是很快就名动海内，每作一首，人们便争相传唱。这除了与他早年漫游天涯广交诗友有关，也与他三次出塞，多次“策马自沙漠，长驱登塞垣”，对边塞生活有着大量直观的感受，搜集了大量材料有关。可以说，高适是唐代最著名的边塞诗人之一。
《河岳英灵集》中说高适的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清代王士祯在《带经堂诗话》中也说高适诗歌“悲壮而厚”，南宋诗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更是说：“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由此可见，高适边塞诗的最大特点就是风格豪迈，情调悲壮，而最能体现这一特点的，无疑是他的《燕歌行》。
燕歌行
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燕歌行》本是古乐府《相和歌辞·平调曲》旧题，描写的多是思妇对征人的思念之情。高适“旧瓶装新酒”，将原题内容进行了大胆开拓。全诗共分四部分：
第一部分八句写出师：边境告急，战士奉命出征。血性男儿渴望建功立业，盼着早点上沙场成为英雄，战争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一场游戏，游戏的奖励就是封侯拜相。就连皇帝也格外礼遇，于是战士们更是自信满满、跃跃欲试。看到这几句，我不由得想起《野战排》《生于七月四日》等现代影片中美国政府征兵时的情节。国家利益和意识形态是最基本的布景，笔挺的制服、夺目的勋章、闪亮的金属纽扣以及使人血脉偾张的口号是最常见的道具。将年轻的生命送上战场当炮灰的阴谋，演变成了一幕激昂雄浑的话剧，在瓦格纳气宇轩昂的《女武神》的伴奏下，血腥和屠戮被罩上了华贵的光环。在这光环的指引下，一批批的血性男儿义无反顾地投入屠杀和被屠杀的修罗场。待战士们到达战场之后才知道，战争绝非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千里沙漠军使急传书信，单于练兵火光映天，大战在即，死亡张开黑色的翅膀，飞翔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之上。
第二部分八句写战争的具体经过：“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这是一场敌我力量悬殊的战斗，敌人的攻击如暴风骤雨，孤城被围困，士兵战死过半。在尸体和鲜血面前，被诗意化和崇高化的战争终于撕下了罗曼蒂克的面纱，露出了一直被掩藏的真相。而更黑暗的真相是：战士的鲜血和尸骸换来的只是将军帐前的歌舞和玩乐。战争失败的结局已经注定，围困无法解除，等待士兵们的只有死亡。
第三部分八句写战败被围，战士与思妇相见无期的悲凉。边域苍茫，征战多年，城南思妇断肠，北地征人回首。也许，很多春闺梦里人，早已化作无定河边骨，没有希望的思念，在这凄凉空旷的边地，化作了对无能将帅的控诉。
第四部分四句写战士以身殉国的悲壮和诗人的感慨。战士视死如归，不惧血染沙场，不计较功名，可是，这样的牺牲值得吗？这样可爱的战士，为什么没有遇上爱兵如子的飞将军李广呢？
战争经常被政客们涂抹上神圣的油膏供奉在宗庙高处，但是对芸芸黎庶来说，这只是一场由“肉食者”导演的灾难。面对战争，诗人是清醒的，他没有在一片喊杀声中给暴力戴上诗歌的桂冠，也没有成为秧歌宣传队兴致勃勃的观众。他走出了金鼓的喧嚣，像坐在云端的神明，用悲悯的目光，俯瞰着这悲壮苍凉的沙场。面对战争，诗人的感情也是复杂的，既赞美“死节从来岂顾勋”的捐躯精神，又同情“铁衣远戍辛勤久”的不易；一方面暗讽“天子非常赐颜色”的阴谋，一方面又赞扬“男儿本自重横行”的侠气；不仅披露了“战士军前半死生”的惨烈，也揭露了“美人帐下犹歌舞”的腐败。战争，在被天子、朝廷和大臣们别有用心地诗化和美化之后，在高适的笔下被还原了。这种还原，是清醒的，也是痛苦的。因此，更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