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于神灵和人群之间——李白（1）

月下独酌四首（其一）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762年，一位叫李白的诗人去世了，有人说他是病死的，也有人说他是醉酒之后跳入水中捉月亮而溺死的。很多人相信后一种说法，因为李白自己说过，他很早就想这样做了。

李白说：“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那时候的月亮，大概是清澈的，如清澈的水，如孩童的心。从那时开始，月亮就成了李白最好的伙伴。在他思念家乡的时候，举头就可见如水的月光，静静地听他倾诉乡愁：“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自己离开家乡的时候，峨眉山的半轮残月能超越亲人的视野，给自己照明：“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游玩的时候，镜湖上的月亮陪着他飞渡湖水，寻仙访道：“一夜飞度镜湖月。”访友的时候，月亮是诗人最好的伙伴，跟随着诗人的脚步：“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出征的时候，天山明月照亮将士的铠甲，反射兵器的寒光，也映出思妇愁苦的泪痕：“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在一个春天的夜晚，诗人在花丛中摆下了一壶酒，头顶月光如水，脚下疏影横斜，但是，没有人陪着他一起酣饮。似乎所有的诗人都曾经有过这样寂寞和孤独的时刻。陶渊明曾说：“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菊花主人在没有朋友的时候，只好跟自己的影子喝酒；李白没有朋友的时候，自然不会忘记自己最好的朋友——月亮，再加上自己的影子，竟有三“人”之众，也算很热闹了。

对诗人来说，孤独是结果，也是原因。当诗人用缪斯的眼神俯瞰奥林匹斯山下的芸芸众生时，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与众生相隔太远；诗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灵，他们的肉体还留在凡尘，而他们的灵魂已经上升到了天际，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辉。兼具肉体和灵魂的诗人，就在神灵与人群之间寂寞着。

月亮是不会喝酒的，它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灵的象征，它只会用单纯的静穆的目光，看着这个喧嚣的世界；影子很活跃，但也只是跟着诗人的脚步亦步亦趋罢了，它可以随着诗人大笑，随着诗人大哭，但是没有资格与诗人平等地坐在桌旁，与诗人对饮。此时，虽有“三人”之众，但诗人还是孤独的，因为这“三人”，其实都是他自己。

影子，既是低于诗人的众生，也是曾经的诗人，是他的源头；月亮，既是高于诗人的神灵，也是诗人神性的自我，是他内心梦幻和理想的写照。而诗人就在这过去的我、现在的我、神灵的我中间徘徊着，凌乱着，寂寞着，孤独着。弗洛伊德说，每个人都有三个“我”：本我、自我和超我。影子就是李白的本我，月亮就是李白的超我。灵魂对超我的念念不忘与肉体无法摆脱本我的羁绊，是诗人孤独的原因，也是诗人伟大的源泉。正是这种灵魂与肉体的冲突使诗人们将灵魂无限地接近伟大与崇高，又不得不随时受着尘世凡俗的困扰，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孤独，却无法摆脱孤独。

佛家在面对这种孤独的时候，采取的办法是摒弃肉身，肉身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副臭皮囊，唯有精神才是永恒和崇高的。李白是道士，道家希望把肉体修炼得和精神一样轻灵，一样无拘无束，可以驾鹤归去，可以白日飞升。李白一直做着这个梦，所以“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可是白日飞升终究只是一个渺茫的梦，内心的挣扎却是永远的。

人们说，李白是谪仙。我想，他一定是从月亮上被贬下凡间的，当他在人间的使命结束之后，仙人就要回去了，回到他真正的家，找回真正的自己。凡人是来自泥土，回到泥土，但是，神灵不是这样。于是，李白跳入水中，拥抱月亮，与自己的源头合而为一，用最诗意的行为，完成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次跳跃，最后一次追逐，得到圆满。

隐居是为了做官

李白“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岁学习剑术，二十岁前后在匡山读书，学习纵横之术。开元十四年，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

开元二十四年，他去山东，和孔巢父、韩准等人隐居祖徐山的竹溪，被时人称为“竹溪六逸”。天宝元年，李白被朝廷征召去长安，长期的隐居生活终于获得了回报。临行时，李白高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踌躇满志之情跃然纸上。

在贺知章和玉真公主的推荐下，李白终于得到了唐玄宗的接见，并以翰林供奉的身份被安置在翰林院。

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误会的职位。

学士之制始于唐太宗，李世民最有名的十八位大臣就号称“十八学士”，但是当时没有专门的机构名号。乾封之后，设立“北门学士”，唐玄宗初年改为“翰林待诏”，后来的宰相张说、张九龄等都出身于此。之后改为“翰林供奉”，与集贤院学士分别掌管皇帝诏书。唐代的弘文馆、集贤院也设有学士，翰林院独立无所隶属，直接由皇帝差遣，其学士升迁之迅速远非其他职位能比。当时人们称翰林学士为“内相”，目之为“天子私人”。在宫廷宴饮时，翰林学士的位置仅次于宰相，比一品官员还要高，可见其权势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