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诗仙”敛手的诗人——崔颢
唐代诗人辈出,当中执牛耳者当属李白、杜甫。所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李、杜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一个标杆,全面超越固不可能,若能在一招半式上讨得便宜,也可垂之不朽了,崔颢就是这样的诗人。
崔颢,汴州人,《唐才子传》中说他是开元十一年进士,以此计算,崔颢中进士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在“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唐代,可谓少年得志了。与很多神童诗人一样,崔颢方仲永式的光芒似乎只是在中进士前后短暂地闪耀了一下,之后就几乎杳无声息了。进士及第之后,他担任尚书司勋员外郎,没有什么政绩。也许是由于受南朝诗歌影响的原因,时人评价他“少年为诗,意浮艳,多陷轻薄”,诗名并不好。而其名声不佳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可能是他的私生活。
《唐才子传》中说,崔颢少年得志,行履放纵,不但嗜酒好赌,而且好色无度。娶妻专挑美女,“稍不惬,即弃之”。史书里并没有说崔颢频繁娶妻又弃妻的原因,只是说他“凡易三四”。“三四”之类数字,在古文中常属虚指,也许是崔颢结婚离异太频繁,史家也难以计算了。由于这些原因,崔颢的名声一直不是太好。在他的仕途生涯中,也曾经有过机会,可以借名人提拔而改变命运。比如当时著名的诗人、书法家李邕听说崔颢的诗名之后,曾亲自邀请崔颢至家做客。谁知道崔颢来之后,献诗一首,第一句就是“十五嫁王昌”。李邕一听他走的还是淫词艳曲的路子,大怒说:“小儿无礼!”拂袖而去,再不与之交往。
诗风不合于时、名声又欠佳的崔颢,在名家辈出的唐代,早年一直籍籍无名也许是注定的命运。但是,上苍也许只是给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让他从世事的艰难中跳出狭隘的“轻薄浮艳”,在困顿之后奏响悲凉的琴弦,留下真正动人的乐章吧。史书说崔颢到了晚年,诗风突变,“风骨凛然”,让人称奇。这真的应了那句话:“诗穷而后工。”在崔颢经历了少年轻薄到中年困顿,再到老年刚劲的旅程之后,诗神为他安排了一场无法断定盈亏的交易,以诗人一生的宦达为代价,换取诗歌最隐秘最精深的密室的入场券,让崔颢一睹诗神最灿烂辉煌的羽翼,并在这羽翼之上,留下自己的华章。交易的地点,就是黄鹤楼。
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仙人驾鹤而去本是传说,但是诗人每每将假作真,也是借求仙访道抒其在现实中的不平,浇胸中之块垒吧。年少的辉煌与半生的失意交织在胸,纠缠不清,形成了万吨沉埋地底、但是一遇缝隙就会喷薄而出的岩浆,而登临黄鹤楼,恰为这岩浆寻到了难得的缝隙。当诗人的沉郁冲开缝隙冲向云霄的时候,诗人再也不顾及什么平仄格律之类的“清规戒律”,任由这郁结之气挥洒恣肆。
古诗最忌用词重复,深谙格律的崔颢不会不知道这点,但是在诗歌的前三句,诗人却兵行险招,每句都用了“黄鹤”一词。让人惊奇的是,三次重复不仅不显得累赘,反而在气韵上给人一唱三叹之感:三句中的“黄鹤”,仿佛是一道三叠泉,诗兴甫发,诗歌的甘泉刚刚奔出,第一个台阶便将其搁置一下,激起飞花点点;等到冲过第一叠,满以为能够一泻千里之时,第二叠又拦住了去路,此时泉水击石,泠泠作响,水花四溅,急着要翻过第二叠,奔下悬崖;谁知此时第三叠又横在路前,此时泉水之势已被蓄足,碎琼乱玉渐迷人眼,日光下彻,飞花点翠,美不胜收。直到冲过第三叠,泉水终于舒展了身体,调正了方向,潺潺而去。更令人叫绝的是,三叠似乎将前三句分成三节,但是气韵却一往贯通,似乎是诗人登楼望远,怀古思今,那一股沉郁之气在胸中历经百波千折,虽幽深隐晦却不绝如缕,终于在黄鹤之影已了无踪迹可寻时,自诗人的胸中吐出,暴晒在这高楼之上、日光之下。《红楼梦》里黛玉教人作诗时说:“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不以词害意似乎人人都懂,可是很少人能有这样的天纵之才,有这样的胆识,在要求最苛刻的格律诗的天空中用自己气韵的狂风扫除一切规则的羁绊,亮出一片从来没有过的青天。
这股气一旦从诗人胸中吐出,便一发而不可收,树影历历,芳草萋萋,万千忧喜,涌上心头。鹦鹉洲是三国时祢衡被杀之地,但是诗人并不挑明,只是用地名含蓄带过,余音袅袅,让读者有了无限的想象空间:是诗人悲叹自己一生如耿直敢言的祢衡一样,命运多舛?还是暗指当权者如黄祖一样,滥杀英才?或者是影射权贵如曹操一样阴险毒辣,借黄祖之手除自己眼中之钉?这一切诗人并没有明说,但是正是这样,诗句更有了常人无法想象的更饱满的张力。
面对无限的江山、无限的空间和时间,诗人知道自己终究是渺小的。经历了半生的困顿沉郁之后,诗人发现,自己已经陷于进退两难的处境:日暮途穷,故乡何在?前进固不可能,就连后退也成为一种奢望。于是,在8世纪的一个清朗的日子里,在仙人驾鹤西去的高楼上,崔颢木然地对着空空阔阔、坦坦荡荡的江山,黯然地看着楼下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人,斯人独憔悴。
古人说:“文以气为主。”“气”其实指的就是气韵。这首律诗,根本不顾平仄格律的要求,只顾一股气吐将出来。这股气过去一直郁结于诗人胸中,而现在竟充塞于天地,萦绕于丽日浮云之上,更缠绕在每一个失意游子的心中。于是,这首严重“犯规”的格律诗,竟成了最成功的一首格律诗。沈德潜评此诗,以为“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写去,遂擅千古之奇”;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更是盛赞:“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
关于此诗,还有一个有趣的传说。《唐才子传》中说,崔颢此诗出后,“诗仙”李白来到黄鹤楼,诗兴大发,突然看见崔颢的诗,长叹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有人认为此说多半为后人附会,但是我倒是愿意相信此事属实,因为李白后来模仿《黄鹤楼》写过两首诗,其中一首是颇有些名气的《登金陵凤凰台》,该诗借用了崔颢的韵脚,很多地方也不乏模仿痕迹。后人认为该诗与《黄鹤楼》各有千秋,这里姑且不提。但是,李白模仿崔颢的另一首诗《鹦鹉洲》,则连很多李白的崇拜者都羞于提起了。
鹦鹉洲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明眼人一看即知,李白效法崔颢的“三叠泉”,在前三句反复使用“鹦鹉”一词,但是,整首诗却给人以“邯郸学步”“东施效颦”之感,全无“诗仙”气象。看来,李白当时并不明白,崔颢《黄鹤楼》依仗的其实是胸中的那股气,那气是无法复制,更无法效仿的,所以真正的经典,永远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