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衰飒之气中的一缕清音——杜牧(2)

书名:在唐诗词里孤独漫步本章字数:2339

衰飒之气中的一缕清音

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说:

盛唐以其对事功的向往而有广阔的眼界和博大的气势;中唐是退缩和萧瑟,晚唐则以其对日常生活的兴致,而向词过渡。这并非神秘的“气运”,而正是社会时代的变异发展所使然。

这种“时代的变异”对诗人的影响,在杜牧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

杜牧多才多艺,工诗文,能书画,前人甚至说“有唐一代,诗文兼备者,唯韩、柳、小杜三家”。其传世墨迹《张好好诗》是国宝级文物,现在还珍藏在故宫博物院。但是杜牧并非一位只会吟风弄月的文人。史载杜牧“刚直有奇节,不为龌龊小谨。敢论列大事,指陈利病尤切”。杜牧的先祖不乏出将入相者,杜牧也不愿只做个文弱书生。他除了写诗之外,还为《孙子兵法》作注,对军事有很深的研究。对晚唐帝王们的骄奢淫逸,杜牧也尖锐地指出来,他轰动一时的《阿房宫赋》,其实就是针对唐敬宗奢侈腐朽、大兴土木而作的。他曾在黄州、睦州等地任刺史,所到之处,皆有善声。

可是,晚唐衰败的江山已不是凭谁一己之力能挽回的。杜牧虽然才华卓越,胸怀大志,但还是避免不了宦途沉沦的命运。面对青史留名的先辈,面对远不如自己却出将入相的堂兄杜悰,杜牧怏怏难平。他只好将满腔情感寄托于诗句当中,长歌当哭。

后人评价杜牧的诗“如铜丸走坂,骏马注坡”,他的诗句音节圆润,风华流美而又神韵疏朗,气势豪宕而又精致婉约。

杜牧诗歌现传世者四百余首,其中很多已经成为传诵千古的名篇,甚至成为某种景物或者情感固定的代表诗句:一到清明,中国人总是自然而然地想起“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一看到枫叶,人们也总是会随口而出“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也成了歌咏江南美景的代表性诗句;“春风十里扬州路”甚至已经成为扬州美景的成语式诗句……

杜牧说自己写诗,力求立意高远,不务奇丽,“不今不古,处于中间”。由此可见,诗人的目标其实是追求属于自己的风格,这一点,他做到了。洪亮吉说:“杜牧之与韩柳元白同时,而文不同韩、柳,诗不同元、白,复能于四家外诗文皆别成一家,可云特立独行之士矣。”李商隐也说杜牧:“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

后人把杜牧称为“小杜”,从风格上讲,杜牧的诗歌特色在于“俊迈”“气俊思活”“雄姿英发”“轻倩秀艳”。胡应麟在《诗薮》中对杜牧诗歌的评价言简意赅——俊爽,后人以为至论。在笼罩晚唐诗坛的一片衰飒之气中,人们终于看到了一片俊朗的树林,听到了一丝悦耳的清音。

852年,年仅四十九岁的诗人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他为自己写了墓志铭,然后又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焚毁了一生所作的大部分诗歌。诗人为何焚稿,我们无从猜测,但是从剩下的诗歌多为传世之作来看,也许诗人是想自己给后人留下的诗篇能够尽可能地完美吧。的确,人不可能是完美的,但是人的眼睛却一直在凝视着完美,因此,即使完美不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中,它至少一直定格于人们的眼中。

透视历史的荒诞与悲凉

王朝的兴衰总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在末世时代,不仅国运不可避免地走下坡路,就连人的精神面貌都与以前不一样。谁能相信被外戚凌辱得生不如死的汉代末世皇帝们竟是雄才大略的高祖、武帝的子孙?谁能相信饱食终日只会提笼架鸟的八旗子弟竟是不可一世的努尔哈赤、皇太极的后代?唐代也是如此,创业之君的英姿勃发已成陈迹,守成之君的朝乾夕惕也离现实越来越远,逐步衰亡的帝国就像一辆破旧不堪的牛车,日渐走近最后的终结。

晚唐的咏史诗,如李泽厚先生所说,更像是帝国衰亡的预言。衰世中的诗人观照历史,往往不会有盛世诗人的饱满豪迈,也没有后盛世诗人对未来的期待,而是自觉地抛弃了附丽于历史之上的崇高冠冕,更自觉地透视历史的深处,触摸历史的荒诞与可笑,感觉那隐藏在历史深处的浓黑的悲哀。杜牧就是这样的诗人。

杜牧传世的诗作中,最为人称道的是他的咏史诗。后人评价杜牧诗歌,多言其风格俊爽,却忽略了杜牧诗歌在思想上最重要的一个特点——角度独特,思想深邃。杜牧诗歌往往能独辟蹊径,从常人意想不到之角度入手,一击即切中要害,余音袅袅,令人回味。如这首《题乌江亭》: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受司马迁影响,后人多将项羽乌江自刎当成气节尊严的崇高祭品供上神坛,就连晚杜牧二百多年的女词人李清照也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一个民族固然不能没有气节,但是在衰亡末世,诗人更关注的恐怕还是如何少弹高调,多做实事。因此诗人借谈项羽发议论,其目的也许是在告诫统治者:即使山穷水尽,也不能放弃希望,而应该忍辱包羞,尽力一搏。

杜牧咏史诗角度新颖,还在于他不像一般诗人一样,拼命把自己拨到某个高度,俯瞰历史,而是喜欢选取一些“小”角度,剑走偏锋,斜挑在前人看来是不可冒犯的历史。于是,典籍和史实被重新解构,更被赋予了更深层的含义。如鲁迅先生从史书中读出“吃人”二字一样,杜牧从历史中读到的则是荒诞与悲凉。杜牧喜欢选取的这种“小”角度,就是女性。

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一)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揭开高墙深宫的重重帷幔,隐去庙堂祭坛的神圣光环,诗人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荒诞而无奈的事实:专制制度之下,一个女人的口腹之欲竟然可以引起全国性的多米诺效应。岭南人民的辛勤耕耘,驿站的“人马僵仆于道”,朝廷大臣以为发生军国大事的惊恐,平民百姓遭受的磨难,竟然只是因为皇帝的爱妃想吃几颗新鲜的荔枝!妃子一笑,帝王展颜,不由得让人想到周幽王为搏褒姒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典故。一般人认为,安史之乱是唐朝由盛世走向衰亡的分水岭,但是这首区区二十八个字的小诗却尖锐指出:从唐明皇不惜耗费国家资源劳民伤财运送荔枝时开始,帝国就已经注定了败亡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