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内向者和外向者之间切换(1)
当坐在我对面的克丽丝蒂朝着某人挥手时,我们正坐在伊斯灵顿的酒吧里喝酒。克丽丝蒂是我今年在网上认识的新朋友,当她提出见面时我没有选择拒绝,而是答应了。我顺着克丽丝蒂挥手的方向看到了喜剧演员萨拉·巴伦。
我看到萨拉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这是我的朋友,杰丝。”克丽丝蒂向萨拉介绍。
萨拉愣了一下,一秒钟之后认出了我——在爱丁堡喜剧演出中遭遇滑铁卢的那个女人,为了康复找她寻求过帮助。
“但你之前说你没有朋友啊?”萨拉看着我惊讶地笑道。
“那是以前。”我回道。
上次举办午宴后的第二天,我在《卫报》上看到了一位心理学家的话:一个难相处的内向者并不一定过着不快乐的生活。
即使是那些独自在沙发上的至暗时刻,我也不确定我是否“被迫过着不快乐的生活”。
也许是吧,至少我内心里带着一点恐惧。
有时这份恐惧会被放大。
我害怕如果自己一成不变,待在深渊,就永远无法进入更广阔的世界。所以这一年,这份恐惧将我推出家门,推上舞台,推入别人的家中,推入和陌生人的谈话中。
但实际上我根本就不觉得自己一定要拥有更广阔的世界。
但我想见一见它,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然后选择自己想过的那一种人生。
世人普遍认为,内向是一种自然特征。有些研究认为内向是一种生理上的甚至基因上的特征,同时也有研究指出内向有40来自遗传。但是心理学家布赖恩·R.利特尔,也就是《卫报》上提出那个观点的人,则表示人的性格不是一成不变的,也不是完全由先天或后天决定的,性格能够通过你的行动来改变。
他的研究揭示了人类的“个人价值”,你可以选择你想成为的样子,从微不足道的遛狗的宠物主人到令人生畏的珠峰攀登者,再到人际交往中一个好的倾听者。他在书里写道:“你的行动可以重塑你是谁——这是对人类之前关于性格的看法的颠覆。”
他说我们有“自由的人格特质”,自由特质是指我们在需要它时所采取的行为或表现出的某种品质。
我想起联合教堂里我逃避了那么多年的舞台,我第一次站在聚光灯下,表演了单口喜剧。我看着视频里的自己从容且自信。我想到了自己走进几乎全是陌生人的房间去和保罗攀谈。过去的一年里我在需要自由特质的时刻,我充分调动了所有的自由特质。
我也遇到过许多同样调动自由特质的内向者,当现实情况需要他们外向时,他们就成了完美的外向者。起初我是惊讶的,但现在想来这其实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要在事业上有所前进就不能畏惧当众演讲以及和陌生人交谈,甚至需要你成为交际能手。关于这一点,我的魅力教练理查德、网上认识的记者们以及一起上喜剧课的精神科医生本吉都曾告诉过我。本吉说他早已厌倦了被内向和害羞所裹挟着的生活,并最终成了我的午宴上吃掉火腿的素食主义者。
在现代社会,外向者在工作、生活中的确比内向者更占优势。因为他们在各种社交场合如鱼得水,不断结识新的朋友,建立新的人脉关系,也更容易在工作中得到领导的赏识。但人类应该保持其多样性,千篇一律的外向人格是不健康的,也是不现实的。不少外向者开始追求内向型的活动来帮助其反思和放松,那么同样的,我们内向者为何不能反过来去“窃取”外向者的特质呢?在应该外向的场合就表现得外向吧,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也没有那么难,毕竟这并不需要我们像吸血鬼那样咬外向者一口才能获得这种能量。
因为我是内向者,所以我的亲切感和同情心自然会向内向者倾斜。我交到的大多数朋友都是内向者,因为我对他们持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好感。安静的人们机智、体贴,他们也暗暗观察着我,想尽快和我做朋友。
但社会既是如此,身处洪流中的内向者该如何处之?抑或,内向者对自身的命运可有不满之处?在我已经逝去的近半生岁月里,我最常挂在嘴边的自我评价就是我无法做到他人所做之事。但过去的这一年,我把这些事几乎做了个遍。诚然,也有很多与我不同的内向者,他们在内向的世界里悠然自在,不希求改变,对此我的敬佩之情无以言表。但充分利用自由特质,拥有随需随取的能力,在外向和内向之间来回切换,这是我可以努力做到的事情,它们真切地赋予了我一种不可思议的自由,无私地赐予我希望之光。
我原以为从开始接受挑战的那一刻起,我会面临两种极端的命运:要么堕入地狱,万劫不复;要么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瑟缩的阴暗怪物和风情万种的名利场交际花,我必成其一。未曾料到经过一年的历练才发现崖底的风光居然和崖上无异,我还是原来的我,丝毫未变。但我知道,有些细微的变化很难一下子就显露出来。
我再次踏进联合教堂,依旧缘于《飞蛾》的表演,但我这次是作为观众坐在观众席。舞台上的女士在讲述第一次和她妹妹相见的故事,不是在医院的新生摇篮,也不是在温暖的家里,而是一场紧张的约会,因为她此前从未知晓自己有个妹妹。我看着她在聚光灯下侃侃而谈,几乎无法将这个场景和曾经的自己联系在一起。我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的动作,听着她的声音,感受着她浑身散发出的自信和笃定。她突然停了下来,停顿的时间超出了一场演讲正常的停顿时间,她忘记了下一句台词。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有分寸地再呼出那口气,气流涌向麦克风,传出一阵杂音。台下的观众跟着她的节奏一起往外呼气。她没有结巴,也没有泪水涟涟地冲下舞台,她只是站在原地,慢慢地等,等她的故事重新回到脑海中,然后,她的故事就这么回来了。
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舞台上的失误是致命的,是用尽一生的时光都无法治愈的伤痛。但这位女士告诉我,我错了。演讲结束以后,她情绪正常,甚至比平常还要更高昂一些。她在人群中闪闪发光,尴尬和羞愧根本没有在她的眼中闪现。如果非要找出不妥当的地方,那应该就是她的情绪过于高昂了。事态的走向即使不如预期完美,即使发生了那么一小点或一大点无伤大雅的失误,宇宙也不会崩塌,海水也不会倒流,我们依然能看见明天的太阳,对吧?然而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到今天才真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