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日暮(1)
打败无敌舰队后几周,罗伯特·达德利启程回沃里克郡的凯尼尔沃思,在路上,他写信问候伊丽莎白一世,想知道“我仁慈的小姐感觉如何,近来的疼痛有无缓解”。他也病了,但他叫她放心,说自己一直在服用她送来的退烧药,又说这叫他感觉“好多了,比我收到的其他任何东西都有效得多”。事实证明,这药并不足以救他的命,六天后他逝于牛津郡的康伯里。“他的最后一封信”,伊丽莎白一世悲伤地在信上写道,并将之放进自己床边的柜子里,柜中收藏的都是她最珍贵、最私密的物品。
达德利的去世标志着旧秩序已成过去,但伊丽莎白一世依旧指望能继续照着自己那句座右铭——“始终如一”——施行统治。一年又一年过去,服侍她的人陆续过世,她没有换掉旧仆,要么就是找近似的顶替失去的。取代达德利的是其继子,高挑英俊的士兵兼学者,第二任埃塞克斯伯爵罗伯特·德弗罗,渴慕战场上的荣耀和名望的他代表着郁郁不得志而又充满热望的新一代臣子。1593年加入枢密院时,埃塞克斯伯爵27岁,而当时他在枢密院的同侪平均年龄已近60岁,73岁高龄的伯利勋爵威廉·塞西尔稳坐头把交椅,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除了他,年轻的议员只有一人,即伯利勋爵的儿子罗伯特·塞西尔,他是1591年28岁时当上议员的。如同埃塞克斯伯爵取代达德利一样,罗伯特也正预备取代自己的父亲。
罗伯特·塞西尔生得很矮,身高不过5英尺2英寸,还是个驼背。伊丽莎白一世常常亲昵地称塞西尔为她的“小矮人”,但他的诸多对头更愿意叫他“魔鬼罗伯特”。甚至在腐败已是司空见惯的当时,他的贪污依然臭名昭著。同西班牙作战花费巨大,朝廷官员盗用公款更加重了这一负担,进一步耗竭了女王的资财。她尽其所能地省钱,还因此被人指责“到老相当贪婪”。据说,伊丽莎白一世对朝廷疏于管理,而“人们厌烦了被一个老妇人统治”。追随埃塞克斯伯爵的人们为对抗西班牙而苦战,忠心没能为他们换来什么好处,两个“鹅毛笔老爷”——耍笔杆子的塞西尔父子——却中饱私囊,赚得盆满钵满,这令人们相当气愤。这些人似乎越发开始将希望寄托在童贞女王的离世上。
讨论继承问题是被禁止的,这已经成了叛国罪,但埃塞克斯伯爵和塞西尔两派相互竞争,疯狂地——虽然也是秘密地——活动,要为他们认为最能代表各自利益的未来继承者稳固地位。威廉·塞西尔既与詹姆斯之母玛丽之死有牵连,便继续联合支持凯瑟琳·格雷继位的人们:他依然与鳏夫赫特福德伯爵保持着友好关系。对塞西尔父子而言,不幸的是,凯瑟琳·格雷的长子已经结婚,而对方的父亲仅是一介绅士,对提高其王室地位毫无帮助。
埃塞克斯伯爵的盟友则是一个强大得多的候选人——詹姆斯。他本人毫无疑问是王族,而他的妻子还在1594年生下第一个儿子亨利。作为王位候选人,詹姆斯的优势还在于能吸引各个宗教派别的追随者,所谓的清教徒支持詹姆斯。因为比起伊丽莎白一世所允许的教会来,苏格兰教会的新教精神要凸显得多。另一方面,詹姆斯的母亲在天主教徒们眼中几乎是个殉教者,很多人相信他会允许天主教徒有信仰自由。
但还会有人最后一次试图在都铎家族的血脉之外寻人继位:一班天主教徒怀疑詹姆斯不会实行宗教宽容政策,于是想寻觅一名天主教徒继位者。1595年11月,英格兰耶稣会士们以R.多尔曼的名义出了一本书。这本《论英格兰王冠下任继承事宜》对继承问题的讨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这位“多尔曼”宣称,英格兰事实上一直以来都是选举君主制。按照血统,亨利七世原本无权继承英格兰王位,但国会认可了他的继位。很明显,最重要的并不“单单血统家世”。然而,“多尔曼”也承认,君主具有王者必备的诸项尊贵品质是至关重要的,而他认为都铎家族中并没有这样的候选人。除了詹姆斯,人人都有污点:或是私生子,或是下娶。而根据英格兰法律,因为母亲密谋推翻伊丽莎白一世,詹姆斯已经丧失了王位继承权。
排除了都铎家族中的候选人后,“多尔曼”在书中宣布:在为伊丽莎白一世寻找继承者时“首先应当考虑的是神和信仰问题”。16世纪50年代,新教徒也曾提过同样的主张,一个世纪之后,天主教徒无权继承王位还会被写进英格兰法律。据此,英格兰会接受荷兰和德意志的新教徒为统治自己的王。“多尔曼”的主张是这一法律的前身:天主教徒被告知他们可以到欧洲找一位同他们信仰一致的君主,而蒙神保佑,他们已经有了一位杰出的人选,那便是腓力二世钟爱的女儿、29岁的公主伊莎贝拉·克拉拉·欧亨尼娅。
同父亲一样,伊莎贝拉也是冈特的约翰的正统后裔。她是“一位能力非凡的公主,集美貌、智慧和虔敬于一身”,她的祖国也相当富有,不大会像一穷二白的苏格兰的詹姆斯一样对手下的英格兰人民敲骨吸髓。“多尔曼”的各项论点重创了凯瑟琳·格雷长子的继位指望,同时利用英格兰人敌视“穷鬼世仇”苏格兰人的民族情绪。因而,1597年法兰西国王亨利四世的使节安德烈·于罗·西厄尔·德迈斯抵达英格兰时,一切障碍都已扫清。
伊丽莎白一世治下的王国已经陷入混乱。玛丽一世过世前的情景复现:连年歉收、瘟疫不断和劳民伤财的战争令百姓苦不堪言。举国上下怨声载道,伊丽莎白一世又常常生病——德迈斯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因为女王牙痛,他的初次觐见延期,但12月8日他终于收到了白厅宫中的邀请。这个法兰西人的船在近白厅门口处靠岸,他沿着一条有顶棚的幽暗小径来到一间低矮的门厅。他跑上楼,经过一连串又小又阴森的房间,然后由人领着走进枢密室。房中霍尔拜因的壁画上,亨利八世仿佛巨人一般,护阴袋向前凸出,亨利七世和约克的伊丽莎白的身影则又小又暗淡。在房间另一端的是女王的众女官和几个议员。威廉·塞西尔也在其中,他已经“相当老迈”,甚至不得不“坐在一把椅子上由人抬着”。同样坐着的——不过是坐在华盖之下、高台之上——还有形容枯槁的伊丽莎白一世。
女王站起身来迎接使节,德迈斯看见她身穿一件极为奢华的礼服,料子是银色薄纱和白色缎子的。袖子上饰有猩红色条纹,还缝着假袖,长及地面。她红色的假发上装饰着金银饰片,两绺少女气的卷发垂下来,几乎触到她的双肩。然而,她的面庞却“十分苍老”,“又长又瘦,牙齿……极黄,且不整齐”。事实上,她掉了太多牙齿,他甚至发觉“在她说话很快的时候,人们不大容易听得明白”。伊丽莎白一世显得很焦躁,不断地玩弄自己的假袖子,绞成一团又放开,还抱怨冬天室内太热了。怕热和焦躁、爱摆弄东西可能是甲状腺疾病的症状,她的姐姐玛丽一世也患过此病。虽然12月的天气寒冷刺骨,但她仍然不断地拉开自己的银色礼服,露出满是皱纹的胸脯,最后还叫人拿水浇熄了火。
德迈斯注意到,伊丽莎白一世常常穿着低胸的衣服,一副未婚姑娘的装扮。她担心人们越是认为她老,认为她时日无多,她的仇敌就会越嚣张,所以她总打扮得很青春,粉也涂得厚厚的。每次二人会面后,她总会偷偷溜回自己的房中,几乎像在卖弄风情似的。一次,她打趣称自己“又老又蠢”,德迈斯意识到她正等着他表示反对。他经常听见伊丽莎白一世自豪地谈起“人民对她的爱,以及她爱人民如何不比人民爱她少,她情愿死也不要看见这种爱或那种爱有丝毫减少”。但他同样清楚地看到,她宠爱的臣子威廉·塞西尔“不可思议地”被寻常百姓憎恶,而一些廷臣对她则几乎怀着轻蔑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