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院里还多了许多花，各式各样的。
庚礼问我：「喜欢吗？」
我可太喜欢了，我高兴地一把抱住庚礼。
庚礼现在是和小桃一样好的人了。
我坐在秋千上，庚礼将我推得高高的。
我有点怕，可我更多的还是高兴。
我回头看小桃，她笑得比我还开心，我许久没看到小桃这么笑了。
这一天，庚礼带我做了许多事。
他给我买了好多新奇的玩意儿，还带我去买衣裳。
店里有好多好看的衣裳，可我还是最喜欢庚礼给我买的糖葫芦。
其实，我最喜欢的是和庚礼待在一块儿。
夜间，我有些闷闷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休沐日只有一天，为何不能天天休沐。
庚礼揉了揉我的头，没说什么。
我问他为何整日都回来得那么晚，我一人在家可无聊了。
「为夫得赚钱养夫人呀。」
「赚钱就可以天天吃云满楼的糕点吗？」
「想吃多少都可以。」
听起来像是不错，可我还是想让他回来早些，哪怕少吃点糕点也行。
我又问他院里大家都说外面都在打仗，百姓们都不快乐，是真的吗。
我看着庚礼皱了眉头，看起来很不开心。
「我知道了，夫君每日回来那么晚，是为了让百姓开心，对吗？」
这次，他终于笑了。
「夫人很聪慧。」
「那这样你晚回来些也是没关系的。」
我的庚礼是位很好的大将军。
次日，我等了许久都不见庚礼回来。
我坐在房中都要打起了瞌睡。
我既不会女工，又不识字，不和彩云他们玩时，便这样呆呆地坐着。
隐约间，我听到了猫叫声。
我顺着声音寻出去，院中居然有只通体金黄的小猫。
它竟然与我之前的小猫别无一二。
我蹲下身唤它，它可亲人了，一直往我手里蹭，痒得我笑出了声。
「喜欢吗？」
我回头，庚礼站在不远处，我高兴地朝他跑去，他一把就接住了我。
「慢些跑，莫要摔了。」
「这可是我寻了许久的，夫人给取个名字吧。」
我想了好久也想不到一个好听的名字，庚礼也不急，由着我慢慢想。
我抬头时看到了天上的月亮。
小桃和我说过，中秋的月亮是最圆，那是一家团圆的时候。
「就叫团团吧，希望我们可以一直团圆。」
有了团团我总算没那么无聊了。
5.
团团很听话也很亲人，但是她最喜欢我和小桃。
每每我两走路的时候，她就在后面跟着。
我想可能是之前那只小猫同她说了，要好好地和我们待在一块。
我很高兴我可以把这只小猫喂得胖胖的，不会挨饿。
临近年关，大家都变得很忙。
李叔在厨房研究新菜式，彩云在和其他丫鬟们清扫屋子。
小圈子天天在练嗓子，说是要给大家好好露一手。
庚礼也很忙，每日回来得更晚了，但是我不生气，因为他是想让百姓过个好年。
全府上下只有我和小桃最是清闲。
所以我便每日拉着小桃去给大家买礼物。
我给小桃买了新上的胭脂，衬得小桃唇红齿白的，好看极了。
小桃也很开心。
以前在家时我和小桃只盼着有口饭吃，不会挨饿就好，哪能去想着什么胭脂呢。
我又去南市给李叔买了一大只咸火腿。
他念叨了许久我光是听着也记住了。
南市王瞎子家的火腿是最好的，又能煲汤，又能炒着吃，怎样都好吃。
我去云满楼给彩云买了许多好吃的糕点。
她总说小时候家里的糖都让给弟弟吃了，月钱也都存起来给家里，没吃过什么糕点。
我给小圈子买了个耳捂子，镶着毛边可暖和了。
他一贯是喜欢大早上起来吊嗓子，多冷的天也要坚持，我今早分明看他耳朵都冻红了。
还给团团买了条小鱼干，她定会喜欢的。
可到了庚礼，我却不知道送什么好。
他是将军，看起来什么都不缺。
我跑去问李叔，他满眼只有大火腿。
李叔告诉我要想留住男人的心，必须得抓住男人的胃。
我想了想差点被我的厨艺送走的小桃，还是算了。
我问了彩云，彩云说她给她弟弟缝了对护膝，这样行军打仗时会暖和些。
可我不会女工，这个法子也行不通。
问了小圈子，他让我给将军献舞，遗憾的是，我也不会。
我每日都在想，可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可我有个聪明的小桃，她同我说她会编平安结。
平安结也是很不错的，这样可以保佑我的大将军平平安安。
父亲总说我蠢笨，我觉得大抵是有些道理的。
小桃编起来又快又好看，可我手上的红绳一点也不听我使唤。
我又气又急，从未如此渴望与妹妹一样聪明。
小桃很有耐心，她白天也教我，晚上也教我，李叔他们都夸我编得越来越好看了。
学了一个月，我总算编出了个大家都觉得好看的平安结。
我已经迫不及待等到过年时送给庚礼啦。
可是这天庚礼回来的时候很不开心，他进屋时没有和任何一个人打招呼便钻进了书房。
我悄悄跟过去看到庚礼在擦盔甲，他看到我就招手让我过去。
我走过去抱着他：「庚礼，你为什么不开心啊？」
他一直没有说话，将下巴放在我的头上。
我抬眼望去，庚礼看起来疲惫极了。
「夫人，我若同你说我不能与你一起守岁了，你会怪我吗？」
听了这话，我急急地问他：「你要去哪？」
庚礼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要去打仗了。」
「为什么呀？」
「因为得让你和百姓可以过个好年啊。」
听他这么说，我当真是难过极了。
我好想告诉他我不用过个好年，只要他陪我就行了，可是我不能不让百姓过个好年。
我将编好的平安结送给他。
「我不怪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明年再同我一起守岁。」
第二天早上庚礼就走了。
我早早地爬起来送他，看着他带着士兵们越走越远，像院里蚂蚁似的。
我看了许久，最后看不见了，才想起来忘记问庚礼何时才能回来。
庚礼走后，院里一下没了生气。
李叔不想做饭，彩云不想打扫屋子，小圈子也不想唱戏了，小桃看起来也很难过。
想到夜间庚礼交代我即使他不在家，也要带着大家过个好年，这是将军夫人的责任。
我既然答应他了，就不会食言。
我便张罗着大家一起布置院里，彩云和小桃的手一样巧，编了许多平安结挂在树上。
每棵树都变得红彤彤的，我们还挂了许多红灯笼，贴了窗花，看起来喜庆极了。
除夕那天，李叔拿出了大火腿给大家炖了一大锅汤，还炒了许多菜。
我们大家一起守岁，每个人都很开心。
等庚礼回来了，我便要同他说院里被我们布置得多好看，大家都很开心。
我想我有好好地带他们过一个好年。
庚礼一定会夸我能干的。
过了除夕，我总觉得身上不太利索，连吃饭都没了胃口。
小桃给我请来了大夫。
大夫给我把脉时一会皱眉，一会捋着他那长长的胡子，一会又是闭眼沉思。
看得我可担心了。
「恭喜夫人，夫人这是有喜了。」
我有些迷糊，呆呆地望向小桃。
小桃笑着说：「夫人的肚子里有小宝宝啦。」
大夫走了我还是不敢相信，觉得可神奇了，我那么小的肚子里怎能装着一个宝宝呢。
「小桃小桃，会不会是大夫诊错啦？」
「不会的，夫人，这是府里的老人了，从前跟着将军打仗的，错不了」
我们叫来了李叔他们，他们每个人都很高兴，说要把这件好事告诉将军。
我们便让小圈子写了信，差人给送了过去。
团团从小猫长成了大猫，我的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怀小宝宝真是太辛苦了，我每日都不想吃饭，李叔就变着法地给我做吃的。
可夜里我一会想吃咸的，一会想吃甜的，可把小桃折腾坏啦。
小桃总是笑着说小宝宝这么能折腾，一定是个小将军。
小将军多好啊，以后便能和庚礼一样让百姓快乐。
来年开春时，我终于收到了庚礼的信。
6.
庚礼的信很短，只有几个字，小圈子说那是「等我回来」。
那几个字写的很匆忙。
我想，他一定有许多话同我说，但是回家应该是庚礼现在最大的愿望吧。
好在我有小桃她们陪着，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她们每个人都开心极了，团团也不乱跑了，每日就与我在院中晒太阳。
我走哪它便跟到哪，紧紧地挨着我。
小桃和彩云给小宝宝准备了虎头帽，说可以辟除灾邪，保佑他健康平安。
我总是想着，若是个男孩子，便要如他父亲般让百姓安康。
若是个女孩，快乐些就好了。
随着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们眼看着比我还紧张，我吃饭皱个眉他们都能吓一跳。
真好啊，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喜欢这个宝宝，期待着他的到来。
可是我左等右等却等不到庚礼的第二封信。
小桃总是念着为什么将军还不回来，我也很想让庚礼回来。
但是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所以我只能等他。
宝宝出生时我可疼了，我向来是最怕疼的。
但是我看着旁边的小桃和彩云哭红的眼睛，我就没那么疼了。
我想这庚礼还在等我，我就也不怕了。
我的傻小桃啊，我生了一夜，她便哭了一夜，哭得嗓子都哑了。
一边哭一边让我抓住她的手，免得掐疼自己。
小宝宝生出来时她又是哭又是笑，果真如她所说，是个小将军。
小桃说刚出生的孩子还没长开丑丑的，我却不这么觉得。
眉眼间像极了庚礼，以后一定和庚礼一样是个俏郎君。
庚礼迟迟没有音讯，我们便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时泽。
这个名字是小圈子提出来的，他说他学戏时师傅总念着一句话。
意思大抵是瑞象降至，灾祸退散。
我也觉得是个好名字，便又让小圈子写了封家书给庚礼。
我的时泽一定会平平安安，一世无忧。
小时泽很淘气，他夜里总是不愿好好睡觉，闹得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白天也很闹腾，总是不肯停歇，只有人抱着他到处走才能安生些。
但他一看见人就咯咯咯地笑，让人看了心都要化了，因此我们谁也拿他没辙。
好在庚礼终于有了来信。
这次的信有很多，他写了好几页纸。
他说他在边塞看到一株花很漂亮，可惜不能带回来，便给我做了幅画。
他也觉得时泽是个好名字，等回去了要好好奖励小圈子。
他讲了许多许多，讲他如何想念家里，如何担忧我。
可是他仍是未说何时归家。
李叔说战场上很可怕，稍不留神就没了命，我只盼庚礼能够平安回来。
后来我们给他回了信。
同他说院里的枫叶红了，时泽长大了些但依旧很淘气，家中每个人都很安好，无需担心。
春去秋来，小时泽一下就长大了。
从他学会走路开始是更加闹腾了，他总是去抓团团的毛，团团被他闹得到处躲窜。
犯了错事时，我想要凶他两句。
他便同个人精似的抱住我的腿，我看着当真是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庚礼扎的秋千他最是喜欢，总是让我把他摇得高高的。
等他会说话时，便整日跟在我后面一口一个娘亲。
小桃说这一点大抵是随了我，总有说不完的话。
他小时候长得像庚礼，可长开了李叔他们都说还是像我多一些。
我有时候看着也这么觉得，时泽安静坐着的时候看着像个小女娃似的。
可你若当着他的面夸他漂亮，他便要同你恼，这脾气也不知是随了谁。
时泽三岁时庚礼终于要回来了，全城的百姓都在欢呼，夸赞庚礼是位好将军。
我带着时泽在城墙上从早上等到了下午，终于等回了庚礼。
我的庚礼啊，看着苍老了许多，不过几年，连鬓边都泛白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许久不愿撒手，他的肩膀与以往一样，可手上却多了许多茧子。
我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庚礼是受了多少苦才平安地回来了。
时泽从未见过他却也不怕他，被庚礼抱起来也不挣扎。
庚礼逗他：「时泽啊，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小时泽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开心地说：「你是我爹。」
「你怎么知道的呀？」
小时泽就大声回答：「我娘亲说了，我爹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这话弄得庚礼笑个不停，抱着他一路不肯撒手。
庚礼去宫里述职，我们便在将军府等他回来。
时泽总是缠着我问他爹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我只能说快了，快了，莫着急。
庚礼回来后比以往更喜欢黏着我，非要拉着我去散步。
时泽看了也要跟着去，磨不过他，庚礼就一手抱着他，一手牵着我绕着将军府散步。
我们每个人都有好多话说，我想若是每日都能这样，那可就太好了。
夜里，庚礼抱着我也不说话，抱久了庚礼的眼眶都有些泛红了。
「小桃说你生时泽的时候，差点就撑不住了，我却没能陪着你。」
说到后来，庚礼是声音都有些哽咽。
我便捧起他的脸，仔细地看着。
他的脸不像出发前那样，不仅黑了，还有许多细小的纹路。
「我只盼你平安回来就好。」
他叹了口气，将我抱得愈发紧了。
7.
我们的日子像是又回到了刚认识那会，圣上许庚礼休养半个月.
他每日无所事事，就开始倒腾家里。
今日，他嫌院里的花颜色太杂，全给换了素净些的。
明日，他又觉得之前扎的秋千不好看了，又重新扎了两个。
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大的是我的，小的是时泽的。
我看着他告诉小时泽不要同我抢秋千时，小时泽不满意地嘟着嘴。
大有一副不再理庚礼的架势。
庚礼无奈，就给他扎了个小秋千，时泽这才开心，亲昵地搂着庚礼的脖子。
回来后，庚礼格外喜欢去散步，不过比之前要多了个时泽。
我们从院里散到院外，又出了将军府，散到河边。
可是庚礼总是觉得不够，总是拉着我们多走些路。
他说，打仗时很少有这样安宁的日子。
散步时，他总扣着我的手，也不嫌热。
时泽到底是小孩子精力旺盛些，总是玩到很晚才让我们回去。
傍晚的河边很安静，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我总是贪心地想要是永远都这样就好了。
大抵是上天觉得我太贪心了，不知怎的，庚礼的旧伤复发。
他每日都在昏睡，总是高烧不退。
好不容易清醒些的时候，便拉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轻轻摩挲着。
真切地同我说不要担心。
府里的老军医治不好庚礼的病，连宫里来的御医也没法子。
我帮不上忙，只能日夜守在庚礼旁边，祈祷着老天爷不要带走我的庚礼。
御医说他开的药方没法治好庚礼，只能这么吊着。
我每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庚礼越来越瘦削，脸上没了神采，看起来下一秒就要碎了。
一日，小桃兴奋地跑进来同我说，城里来了个云游的神医，医术十分高超。
我一听庚礼有救了，我便急急地带着小桃上门拜访。
那位神医没有见我们，旁人说这位神医从不给达官显贵看病，只给老百姓看病。
我不敢放弃这个希望，他一日不见我，我便等一日。
他看诊时，我便站在不远处等他。
他若收摊走了，我便在门外等他，一字一句地同他说庚礼伤得多严重。
我每日等到深夜才敢离去，清晨又起个大早去等他。
他依旧不同我说话，旁人都劝我离开。
我怎么可能忍心让我的庚礼一个人受那么大苦呢。
第七日时，神医终于同我说话了。
他问我的夫君是何人，我便同他说我的夫君是护国将军，是个好人。
他沉默了许久，才答应了给庚礼看病。
他说庚礼是个好将军，为百姓好的人不该就这么死去。
但是不给达官显贵看病这是他的规矩，不能破。
他便要求我一个人徒步将庚礼背到诊所来。
小桃听了又急又气，眼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她想替我背着庚礼过去，我擦去她眼角的泪。
「傻小桃，这是我答应好的，不能弄虚作假。」
将军府在城东，诊所在城西，天蒙蒙亮我便背着庚礼出发了。
李叔帮我做了带子，将庚礼拴在我身上，又给我找来了根拐杖，这才让我轻松些。
我背着庚礼走得不快，可我一刻都不敢停歇，我怕去晚了，神医就反悔了。
还未入秋，太阳有些毒，晒得我口干舌燥。
我小抿了口小桃给我准备的水，便继续赶路。
我从未觉得城东到城西竟有这么远的路。
远到我的脚被磨出了水泡，手腕也被带子磨红了，手掌更是早已被蹭掉了皮。
我便在心里想着庚礼好起来时的模样。
他会揽着我一起看天上的星星，散步时会小心地擦去我脸上的汗珠。
吃饭时又要劝我多吃些。这样想着我便能多走几步路。
到了诊所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神医给庚礼把了好久的脉，最后写了一大堆药。
他说这服药下去，庚礼今晚若是能醒来，便会没什么大碍。
若是不能醒来，他也无能为力。
我不敢懈怠，怕错过了庚礼醒来，便守在他身边不敢睡下。
我强撑着精神，想着法子让自己清醒些。
可这天色暗上一分，我的心就沉下一分。
到最后，坐立难安，满屋子走来走去。
天要转亮时，庚礼终于有了动静，我给他喂了几勺水，他才清醒些勉强能开口。
他的手抚上我的脸，还未开口。
我便泣不成声，牢牢地抓住他的手。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庚礼艰难开口，眼里的心疼毫不掩饰。
听了他的话，我像是被压抑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出口，眼泪水止不住地流。
一会儿又是摇头，一会儿又是点头。
庚礼从未见过我这么大的阵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半坐着，揽着我的肩往他怀里靠。
他看起来慌张极了，一下下顺着我的背，嘴里一直念叨着没事了。
他问我手上为何有伤，我避而不谈叫来了神医，让他诊断。
我不在乎这些伤，我只要庚礼能回来就好。
神医走后，我看庚礼双眼泛着红，便知道神医定是同他说了。
他把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轻轻地摩挲着手腕的红痕，许久才开口。
「松松，你怎么那么傻？」
我抱着他，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他的温度，鲜活的气息。
「庚礼，我只要你好好地。」
好在，上天到底是眷顾我的，没有夺走我的庚礼，庚礼接下来好好调养就可以了。
未曾想，刚回府没多久我便病倒了。
8.
我这病来得突然，走得却慢。
大夫说，我这是崩久了，弦一松，人就垮了。
天气入秋，我又感染了风寒，怕传给庚礼和时泽就住到了偏房里。
可这父子两没一个省心的。
时泽每晚都闹着要和我睡，好说歹说把他哄回去了，庚礼又来了。
庚礼一进来就要钻到床上，我连忙拦住他，让他回去睡。
大抵是和时泽待久了，他也学会了时泽那一套，就站着不说话，眼巴巴地看着你。
庚礼大病初愈我不敢让他这么站着，怕他着了凉，心一软，就被他钻了空子爬了上来。
次日清晨，时泽大早上来找我玩，看到庚礼又是嗷嗷大哭一场，闹了许久。
最后，我答应他中午让李叔给他做两个大鸡腿，这才消停。
我这病总不见得好，天一凉浑身就不舒服，也开始犯懒，不愿意走动。
秋末时，身子骨总算利索些，父子俩连忙拉着我出去玩。
也没走太远，就到郊外不远处的枫树林那，庚礼在那有个小宅子。
宅外有个小湖泊，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
时泽很喜欢那，每次去必是玩得精疲力竭才肯罢休。
看着远处的时泽和团团撒欢儿地跑着，闹成一团，我满足地笑了。
我依偎在庚礼怀里，太阳照得我有些犯懒。
庚礼定定地看着我，犹豫了好一阵才开口：「夫人，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如果这件事，可以让百姓快乐，夫人你愿意吗？」
「这是好事，为何不愿意？」
「可若是……」
我听出了庚礼的纠结和犹豫，轻轻地抱住他。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我和时泽会一直等你。」
「你和时泽待在这好不好。」
像是有预感似的，我抿着嘴牢牢地拽紧了他的衣角，摇了摇头。
庚礼又叹了口气，他总是喜欢叹气。
时泽看见我俩在咬耳朵，便从远处飞扑过来，落在了庚礼的怀里。
「娘亲，你们在说什么呀？」
我刮了下这个小淘气的鼻子，宠溺地笑了笑。
「我们在说晚上给你加个大鸡腿。」
到底是小孩子，一听就高兴了，乐得不可开交。
自从那日后，庚礼在家的时间更少了，一天到晚也看不见个人。
时泽也被送到了舅父家，院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知怎的，我心里总是不安。
直到某日夜里，小桃着急地把我摇醒：「夫人，不好了，他们说将军造反了！」
院外十分喧哗，到处都是人走动，每个人都着急忙慌的。
小桃一边扶着我起来，一边焦急地说道。
「府里的下人都收拾东西跑了，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我心里暗暗发怵连忙问了李叔他们如何了。
小桃说他们都在门外等我。
我连忙冲到梳妆桌前，将里面的首饰一股脑儿地塞到小桃怀里。
「你们带上这些走，动作快些。」
小桃见我丝毫没有走的打算，着急到哭出来，让我同她一起。
我像往常一样擦去了她的眼泪，整理好衣衫，坐到桌边。
「小桃，我是将军夫人，我不能走。」
原本泣不成声的小桃听了这话便安静下来，也坐了下来。
「夫人，你不走，我也不走。」
岂知，门外的李叔他们听到了，一股脑地冲了进来，都说要留下。
我劝了许久，他们依旧不走。
于是，我们五人围绕桌子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府里的下人跑得差不多了，外面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坐了许久，天都要亮了，每个人的脸色都算不上好看。
忽然，门外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欻的一下被打开，李叔连忙将我们护在身后。
来者身穿盔甲，裹得严严实实的，脸都看不清。
9.
彩云被吓得一下子瘫坐在地，我的指尖发凉，有些许颤抖。
「属下奉皇上之命，接娘娘回宫。」
他的一句话，就让我们所有人的心放回肚子里了。
庚礼当上了皇上。
此时，远处响起了一阵洪亮的青铜钟声，太阳也出来了。
去宫里的路上，我听到街上的百姓都在欢呼，奔走相告暴君倒台了这个好消息。
确实，长年的征战让百姓苦不堪言，每个人都渴望着光明的来临。
我们被接进了宫，但是我没有见到庚礼。
宫里到处都很好看，有许多院里没有的有趣玩意，但是我不喜欢这里。
这里的人很无聊，一点意思都没有。
宫里的人都叫我娘娘，可是他们看上去不是很喜欢我，从不同我说笑。
第三日，我见到了庚礼。
他愧疚地抱着我，看到他一脸疲惫，下巴都长了青茬的模样，我就不忍心责备他了。
他说他有许多事要处理，得空便会来看我。
我在富春宫等啊等，他每次来待不了多久便会被人叫走，可偏偏我又不能责备他。
富春宫是我居住的地方，小桃说庚礼现在是皇上，我不能和他住在一个院里了。
她还同我说，以后我得叫庚礼皇上了。
我不明白，庚礼就是庚礼，怎么会因为他当了皇上，就不是庚礼了呢。
一个月后，李叔走了。
李叔说，现在外面不打仗了，他想回乡下养老了。
后来彩云说，她的弟弟回来了，家里人都等着她回去。
再后来，小圈子也走了，他还让我以后去听他唱戏，他给我唱我最喜欢的戏。
时泽现在也不在我身边了，他现在是太子，得住在东宫。
我每次看他时，他都在背夫子教的文章。
我的时泽还那么小，却整日挑灯夜读，这可怎么受得了啊。
当时泽指着文章中的句子问我是什么意思。
看着他的无辜的眼神，我有些惶恐，我大字不识，又怎能答得上来呢。
渐渐地我有些不敢去看他了，我怕我在他眼中不是厉害的娘亲了。
我要是妹妹就好了。
所以，我的身边又只有小桃和团团了。
团团像是没有什么烦恼似的，整日悠哉地在我脚边晒太阳。
待在宫里的日子很无聊，院里也没有秋千。
宫里只有我这一位贵妃娘娘，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同小丫鬟们讲话，她们战战兢兢。
我问一句，她们就答一句，无趣得很。
一日，小桃红着眼睛跑进来同我说，庚礼要纳妃了。
我不明白，纳妃是什么意思。
小桃说，庚礼有了许多像我一般的人。
我很难受，庚礼曾同我说，这辈子都只与我一个人好。
夜里，我哭着问庚礼是不是不要我了。
庚礼看起来也很难受。
他说，他想让我当皇后，可是大臣们都不让。
他不想选妃，大臣们就以死相逼。
他又同我保证，就算有了别的妃子，他也只喜欢我一个。
我相信庚礼，他不会骗我的。
于是，宫里变得热闹了许多，来了许多好看的姑娘。
有位欣贵人是太傅家的女儿，我小时候最喜欢同她一起玩。
可父亲不让我出门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如今，听闻她来了，我很是开心，便急忙去看她。
她如今当真是漂亮，看起来一尘不染，就同我院子里的水仙花似的。
见我来了，对我微微一笑，看起来我见犹怜。
她与我说了几句话，便说头疼得厉害，要睡下了。
我刚走出门没几步，便发现帕子落下了，便急忙回去取。
可我听见她的侍女说：「不过是个傻子，仗着自己来得早，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自那之后，我便知道了，宫里的人都叫我傻娘娘。
我想同庚礼聊天，便带了他最喜欢的糕点去找他，可是门外的人把我拦住说庚礼正在忙。
可是，我没走多久，就看见他们将一位婀娜的姑娘迎了进去。
我便想着庚礼到我这来时，再与他说话。
但是，送到我宫里的珠宝越来越多，我见他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了。
10.
时泽刚开始时，总来找我玩。
每次来时，都皱个小脸，说夫子整日让他读书。
我看着时泽都瘦了些，心疼不已。
渐渐地时泽来时，也不喜欢抱怨了。
他总是兴奋地同我说今日又学了许多东西，每到这时我便不知道怎么答话。
他说他想成为他父皇那般造福百姓的人。
宫里的人都说庚礼是个好皇上，如今没了战乱，百姓们都生活得很好。
不知怎的，我忽然很想念曾经院里的那个秋千。
某日庚礼来时，我便同他说了。
他说最近太忙，等闲下来时就给我扎给秋千。
我便高兴地告诉他我想要个粉蓝色的秋千。
他应允了。
后来，宫里有消息说庚礼要选皇后了。他们都在猜皇后会是谁，只有我不在乎。
我想，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也是很好的，只要庚礼心里有我就够了。
父亲让人带信给我，说母亲和妹妹要进宫看我。
我很开心，自从出嫁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们了。
妹妹来时，穿了身雪白的衣裳，行似弱柳扶风。
「京城第一美人」这个称号理应是她的。
母亲苍老了许多，却很是开心，拉着我说了许多话。
又是问我时泽如何了，问时泽喜欢吃些什么，庚礼喜欢吃些什么，许许多多的问题。
问了许久，却没问我喜欢吃什么。
后来，母亲说要去御花园看看，我便带她们去了。
在那里我见到了庚礼，那日他也很开心，与我们说了好久的话。
中秋前夕，妹妹也进宫了，她成了皇后。
我再也不是庚礼的妻子了。
那年的中秋会当真是比我曾经看到的要热闹许多，庚礼果然没有骗我。
我看着台上的庚礼和妹妹坐在一块，有说有笑，觉得有些难过。
我急忙喝了口酒，丝竹悦耳，却难掩心中凄凉。
他们都说皇上与皇后好比神仙眷侣，皇后进宫数日，便尽得恩宠。
庚礼看妹妹的眼神，就像以前看我一样。
我忽然回想起庚礼抱歉地同我说，他要选皇后了。
我笑着告诉他「应该的，国不可一日无母」，其实我有些想哭。
我曾以为我一辈子都会是他的妻子。
他很开心我这么说，其实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宫里的人都这么说。
我只盼着在宫中好好地就行了。
时泽越发喜欢去妹妹宫里，他总与我说母后懂得好多。
虽然，我有些难过。
但我总想着，时泽能多学到些东西总是好的。
恍然间，我总以为自己回到了在林府那个小破院子，和小桃一起，快快乐乐的。
一日，我唤团团时，它不像以往一样从角落里钻出来。
我很担心，便和小桃找了许久。
后来找到它时，我唤它，它一点反应都没有，浑身湿漉漉的。
小桃哭着说团团是在池塘里找到的。
我抱着团团哭了许久，我的团团向来怕水，怎么会跑到水边呢。
果然，小桃说有个小丫鬟亲眼看到是欣贵人的贴身奴婢把团子丢进去的。
我很害怕，我怕小桃也会像团团一样离开我，就想把小桃送出宫去。
可无论我怎么骂她，怎么拍打她，她都哭着不肯走。
我俩哭着抱成一团，就像我出嫁那日一样。
我把团团的事同庚礼说，庚礼只是抱着我让我哭了许久。
他说欣贵人是太傅的女儿。
他又说他再给我只小猫。
无论他给我多少只小猫，它们都不是团团了。
就像他往我的宫中送再多的珠宝，也不能掩藏他的心已经不在我这的事实了。
他如愿成了一个好皇帝、好父亲。
他受百姓爱戴，万人歌颂；他被时泽尊重，视为榜样。
可是，他再也不是我的庚礼了。
那日起，我便关了宫门，不再出去。
春去冬来，外面很热闹，皇上有了许多皇子、公主，有人进来，有人出去。
只是，这些都和我没关系，我开始无比怀念起在林府的日子。
我从未如此渴望过自由。
小桃再也不叫我娘娘，也不叫我夫人，而是叫我小姐。
11.
这是我入宫的第二十个年头，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我那荒唐的前半生。
我望着空荡荡的宫殿，有些害怕，便急忙呼唤小桃。
我唤了许多声，都没看见小桃，只唤来了个小丫鬟，看着面生得很。
我想起来了，我的小桃前些年生了场大病，已经走了。
我的身边早已没了那跟着我后面唤我小姐的人了。
我跑到院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秋千，没有团团，没有时泽，没有小桃。
我的心里空得很，可我却一点也哭不出来，我想大抵是再也没人给我擦眼泪了吧。
紧锁的宫门外响起了阵阵敲门声。
霎时间我有些恍然，上次这样的动静还是三年前。
那天雨很大，皇上在门外敲了很久的门。
我觉得烦躁得很，但我怕他吵到生病的小桃，就给他开了门。
他见到我，声泪俱下：「松松，我让你当皇后，好不好。」
我蹲下身，像以往一样摸着他的脸。
他以为我同意了，高兴地握住我的手。
我觉得恶心得很，甩开他的手，想从他脸上看到些庚礼的影子。
「皇上，您这是想我了，还是皇后自缢你害怕了？」
那天是皇后自缢的第三天。
他听了我的话满脸不可置信：「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我就觉得很没劲。
于是我很认真地问他：「皇上，你能放我走吗？」
他面露凶狠，牢牢地抓着我的衣角：「不可能！」
我本就没抱什么希望，只说了句「那请皇上不要再来了」。
便关上了门。
门外的动静依旧很大，我听到了时泽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于是，我示意小丫鬟打开了门。
「儿臣恳请母妃去见父皇最后一面。」
我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母妃！您别再任性了，父皇就是想见你一面不行吗？」
「任性？我为何要见他？」
「他可是你的……」
时泽仿佛被噎住了一般。
二十年过去，时泽的脸上早已不见当初的稚嫩。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长得很好，他会是一位好君王。
「你回去吧，我不会见他的。」
我的时泽打小就聪明，和他父亲一般。
我很爱他，哪怕他喜欢皇后多过于我，我也不怨他。
我以为他能明白我的苦楚。
给团团取名时便想着一家可以团团圆圆，物是人非，终不似从前。
小桃曾盼着我们年年似那年，却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比得过那年。
后来时泽当了皇上后又来敲我的门。
这次我没有开门。
他隔着门在外面哭喊：「娘亲，时泽知错了」
我隔着门应他：「你勤于政事，治国有方，何错之有？」
我再也没有理会他。
最终，我还是出宫了。
不是以林家小姐、将军夫人、贵妃娘娘的身份。
而是作为「松松」出宫了。
我去了小桃生前心心念念的许多地方。
世间再无人唤我松松，我便是松松。
世间再无人爱我，我便爱着自己。
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
12.皇后番外
从我记事起，我便知道我有个蠢笨却极其貌美的姐姐。
爹娘很不喜欢她，从不让我靠近她，唯恐她带坏了我。
她被人们讥笑，她的院子除了侍女小桃，从来都没有人接近。
可有些时候，我又有些羡慕她。
她不必整日背诗文，不必学琴棋书画，不必同惺惺作态的贵族女来往。
不用端着一副贤良淑德的姿态。
我虽有父母的宠爱，可我每日都过得如浮木般诚惶诚恐。
我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我并非天生聪明。
我那些所谓的聪明都是日日夜夜用埋头苦读的日子堆砌而来的。
我第一次好好看姐姐是她出嫁那日，红色的嫁衣衬得她人比花儿还娇些。
她看着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可最后只是拉着我的手让我好好地。
直到我被母亲急急拉走时，回头看她，她也只是笑着。
不知怎的，我却觉得那笑一点也不真切，端的一派凄凉与苦楚。
我想，人们说得没错，她可太傻了。
她长得如此貌美，嫁给那性情暴戾的将军，日后还不知道如何的艰辛。
她却让我好好地。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祈愿她也好好地。
后来听闻她与将军伉俪情深、举案齐眉。
好在，老天终究还是开了眼。
没有让这可怜人再苦上一分。
我那苦命的姐姐总算熬出了头。
可我又在想，我该何去何从呢？
我还没见过大漠的苍凉，九州的残月，江南的烟雨。
可我这一生注定是困死在这后院之中。
分明是那么矮的院墙，我却连爬上去的勇气都没有。
可我心里又很清楚，困住我的从不是这些低矮的院墙。
是我的懦弱，是我每次不忍看到父母失望表情的恻隐之心。
我这一辈子注定是要被「林家女」这个名头困住的。
我想，我大抵是书上所说的懦夫吧。
不然，父母逼着我进宫让我当皇后时，我怎会不过被关了三日，就屈服了呢。
困着我的院墙从低矮的砖墙变成高大的红墙。
从此，我便走入了一个迷宫。
我终日在里面打转，迷失了出来的路。
说来可笑，我这一生终究还是没被爱过。
皇帝自诩他对我用情至深，可他不知他夜夜呢喃，喊的都是姐姐的名字。
他是个糊涂人，当得了一个好皇帝。
却看不清自己的心。
他确实对我极好，万事都会顺着我的心意。
可是他究竟爱我什么？
是我与姐姐相似的容貌，还是我那使着小伎俩的聪明。
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天下比我聪明，比我貌美的女子比比皆是。
他爱的不过是副皮囊，从来不是真的我。
可就是他这份不太真切的爱，将我困在这宫中数十年。
纵然我从未对皇帝动情，可我自知有愧于她。
万般说辞也无法掩盖我的过错。
我早已失去了面对她的勇气。
我不敢奢求她的原谅我，只得替她守着这皇后的位置。
除了姐姐，这宫中任何一个人都是不配的。
当我听闻姐姐与皇帝决裂时，我想她大抵是比我勇敢的。
我不敢忤逆父母的意愿。
只能始终如一日地做好一个皇后，把宫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是，时间久了。
皇后这个名号更像一个沉重的枷锁。
我每日都会感到无比地窒息，我又开始向往起那从未见过的大漠风雪。
我坚持不下去了。
我这一辈子从出生起便是愧对姐姐的。
我夺走了父母的宠爱，夺走了本属于她的皇后之位，夺走了她的心爱之人。
到最后连她的孩子都不能理解她。
这条路走来，我受到了太多煎熬。
倘若没有这些，我们必定是世间最好的姐妹。
直到死前我才想起，这短短的一辈子。
竟没有坐下来好好与她说说话。
我那苦命的姐姐，也不知此时过得是否还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