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箭齐发，我们的船很快就要沉没。
我们紧紧抱着浮木，在湍急的水流中浮浮沉沉。
陶一费力扯下腰带，将我与他紧紧绑在一起。
我的背上一片麻木，不知道是中了几支箭。
意识模糊之际，一只手将我捞起。
方庭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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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场景已经不同。
方庭舟与一个清秀的少年围在我身旁。
方庭舟似乎不认识我了，神情冷漠。
我一眼看出那少年实为女子，如果谣言无误，她应当是长公主，林国皇帝唯一的后嗣，未来的林国女君。
我急忙寻找陶一，陶一就躺在我不远处。
我从床上连滚带爬奔向他，陶一的面颊上一道深可入骨的伤疤，分外狰狞，一直蔓延到右眼。
旁边的人说是浮木边缘所伤。
骗人，骗人！这伤口边缘平整，如何是浮木。
为什么要毁了陶一的脸？是谁？
「世子，这几个人如何处置？」有人问方庭舟。
他们对着方庭舟喊世子，方长策何时变成林国世子？
「先养伤吧，派人看守住。」那女扮男装的女子抢先出声。
我百般尝试，才从看守的兵士嘴里套出一点信息。
摄政王世子与长公主一出世就定下了婚约，可惜幼年失踪，前些日子才被公主找回来，失去了记忆。
想必方庭舟就是他们找到的世子，他与我自幼相识，怎么可能是世子。
摄政王拥护长公主的条件就是，找到失踪的世子，与皇室结亲，眼下方庭舟就快与长公主成亲，二人将共商国事、共掌兵权。
我轻轻擦拭着陶一的面容，猛然一惊。
陶一，与方庭舟面容异常相似，相差两三岁的年纪也并不明显。
毁陶一容颜的，极有可能是方庭舟！
因为他现在占着世子的身份，他担心陶一是真正的世子，所以要毁了一切可能，这一刀极狠，陶一的右眼怕是要废了。
「姑娘，世子派我们送来了水果。」有人敲门。
一盘青翠欲滴的葡萄递了进来。
葡萄？
方庭舟知道我最爱吃葡萄，这是巧合还是暗示。
昏睡的陶一清醒，看到葡萄，下意识拿了往我嘴里递。
我急忙让他休息。
他自嘲一笑，牵动了面上的伤口，血水流淌出来，又变得哭笑不得。
「伺候习惯了。」
我看见窗外隐约的人影，假借换水的名义走出门。
果不其然，是方庭舟。
他站在最僻静的地方，安静淡然地看着袅袅于浓云后的弯月，见我过来，伸手拂顺我被风挑起的长发。
「许久不见，你身边，已经有了第二个我。」
「我本想一刀了结了他。」他看向我的眼神眷恋，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可是你与他的手紧紧相连。」
「我竟然在怕，我杀了他，你会厌恶我。」
「如今我就要成功夺得林国兵权，这四年我运筹帷幄小心谨慎，绝不可以功亏一篑。」
「你带着那人，走吧，我将你送回上阳国。」
我突然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无力，我看着他，眼神落在他流水横波的眼眸中。
「我等了你四年。这四年，物是人非。」
「你知道的，我为了守护方家，沦为皇兄禁脔，每走一步，都恶心万分。」
「四年，我也许没有你苦，但是绝对不好过。」
他默然无言，良久：「你回去吧。」
「我不想伤害你。」
我看向他的腰间，一枚小巧别致的香囊系在玉带上，暗香袭人。
我笑了笑：「公主的手真巧。」
他闻言，眼里划过一丝诧异，随即伸手将香囊拨至腰后。
我记得方庭舟从不戴芳香之物，他如今丢了心还不自知，自以为是地愚蠢。
我并不能说多爱他，只是流连于年少的情谊，我这一生，没获得什么真心。
如果长公主真的信他，为何等待四年之久。
如果长公主信他，为何香囊中放置毒药。
长公主依旧在寻找真正的摄政王世子，留住方庭舟，不过是因为他的相貌与世子相似。
公主想要的，不过是摄政王离世前允诺的兵权。
回到屋内，陶一已经在杯盏的水中看到了自己的样貌。
他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臂，期许的眼神望着我，小心翼翼等着我说些什么。
「公主，我的右眼。」
我摇摇头。
半夜一群黑衣人就将我与陶一塞上马车，说是要送我们回上阳。
行至偏僻处，马车停了下来，杀意闪现。
方庭舟是要杀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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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一身体还虚弱着，我拍了拍他的肩头，拿起剑，扯下衣服，将剑死死缠绕在手臂上。
「陶一，驾驶马车去摄政王府。」
「听见什么都不要回头。」
「你才是摄政王世子。」
陶一不愿离去，我跳下马车，用力拍了马匹：「蠢货。」
「你去，我们还有活路。」
「去吧。」
想起暗卫叔叔教我的招式，记忆一点一点复苏，一招一式，我都了然于心。
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我借助惯性甩出重剑，可我毕竟难以敌众，只希望陶一能够顺利。
我早该猜到，不是方庭舟要杀了我们，是长公主。
她如此野心，怎么会愿意与他人平分天下。
她留着方庭舟是因为知道方庭舟是假的，借方庭舟名头杀了我们。
万一东窗事发，也牵连不到她。
陶一的马车又撞了过来，撞倒了一片人马与树木。
「殷柳！」
他一把将我拉上马车，绝尘而去。
他的眼眶渗着血，顺着面颊一滴一滴滴落在青筋凸起的手背。
「你怎么回来了？」我几近虚脱，手腕被绑剑的布条勒出深深的痕迹。
「我不认得路。」他一板一眼，认真地说道。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发笑，他带我从上阳逃出来，还能不认识路？
他也傻笑起来。
「都要死了，还笑。」我紧张的心情全然消失，出现了一种坦然的心绪。
「公主想养什么猫。」他说话驴头不对马尾。
「公主喜欢什么猫，我下辈子就变成什么猫。」
「你放心，轮不到下辈子。」听着附近的马蹄声，我终于舒了一口气。
方庭舟带着摄政王府的人来了。
昨天我已经暗中提醒他香囊有问题，他还不算太笨，立刻察觉香囊有问题，长公主从不信他。
他唯一的出路就是赶快「恢复记忆」，还回陶一身份，不然他终究一死。
想必是他发现我们不见，察觉到公主要动手，立刻追了过来。
摄政王府的人怜爱地围着陶一嘘寒问暖。
还不住安抚方庭舟不知者无罪，毕竟方庭舟「昨日刚刚恢复记忆」。
得知长公主痛下杀手，摄政王府气愤万分，朝中老臣也耳闻此事，议论纷纷。
摄政王为先帝胞弟，生前屡立战功，置生死于度外，导致世子失踪饱经磨难，闹了乌龙不说，世子还被伤了脸。
摄政王府理所当然地延迟婚约，拒不交出摄政王府的兵权。
陶一给我抱了一只通身洁白的小猫，小猫顽皮，不怕生人。
在我的脚下蹭来蹭去，打滚嬉闹。
陶一沉稳，待人又细心体贴，府里无不喜欢他。
他的右眼经过治疗，也能看清些模糊的影子，脸上的伤疤不再狰狞，但依旧盘虬在脸上。
日子又平淡下来，直到我与方庭舟身份暴露。
没过多久，皇兄就派了使者，交出我，他可停兵一月，这对君主未定的林国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陶一定不会把你交出去。」方庭舟信心满满。
「如你爱一个女子，你会如何。」我问方庭舟。
「自然是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娶回家。」他刚说了一句，就顿住不说。
「方庭舟，你喜欢我吗？」
方庭舟欲言又止，捂住自己的嘴，一副欠扁的样子。
我看着他捂嘴的样子，觉得十分滑稽。
那天夜里，陶一久违钻进我的被窝，他握住我冰冷脚，放在胸口捂着。
「陶一，你喜欢我吗。」
陶一声音闷闷的：「公主不是说过，见过天地，就不会拘泥于小情小爱。」
「你与我相处，是什么感觉呢？」我转过身，看着他。
「照顾习惯了。」他闭上眼。
照顾习惯了。
「我开始讨厌自己了，陶一。」
「我讨厌自己这副渴望爱的样子。」
陶一环住我的腰：「给我时间，我会把你接回来。」
「我终于知道你云淡风轻的原因了，云淡风轻，是因为不在乎。」
我从枕头下抽出一根金簪，扎进陶一的胸膛，鲜血顿时溢了出来。
我看着屋顶，丢下手中的簪子，随手擦掉手中的血：「长公主，我帮你扫除障碍，你也要履行承诺。」
我回上阳那天，女帝登基，两国休战。
皇兄在城门前排了十里长队，仿佛当初下令放箭的人不是他。
公主府的摆设一如既往，窗明几净，窗户的被褥都是原来的图样。
「柳儿，我每日都在后悔，日日都在思念。」
他站得笔直，窗缝没关牢，飘进几点飞雪，我们互相望着，没有说话。
这里满墙都是我的画像，我登船那日的神情尤其多。
他画了千千万万张，我仔细端详这些画，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柳儿，我爱你，我没有一日不爱你。」
他手指猛然攥紧，试图从我的脸上找出一丝情绪波动。
「皇兄，你的爱发烂发臭，我不想要。」
我直视他，他的面容真是越来越像，我那个死去的母亲了。
他僵硬在原地，哑着声音，不住呼唤我的名字。
太后娘娘病重，听说我回来，立刻宣我进宫，她问我是否愿意入主东宫。
皇兄低头立在一旁，默默无语。
我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竟然还能入主东宫？
看着太后殷切的眼神，我心底盘旋的疑惑渐渐明朗。
我突然想起来，暗卫叔叔教我剑术，给我偷偷带一些纵横捭阖之书，总像是在弥补什么。
「我是你的亲生女儿是不是？」我凑在她耳朵旁轻声发问。
「皇兄才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太后的眼泪不要命似地流了出来：「柳儿，不要怪我，现下当皇后是你最好的出路。」
「我没有儿子，就当不了皇后，不是娘不想要你。」
「娘也要谋前程。」
皇后生了我，那个女人生了儿子。
她们约定交换孩子，从此互不干扰。
那时还是妃嫔的太后，可以在后宫四妃中脱颖而出，那个女人的儿子可以成为储君。
怪不得那女人从不让我喊母亲，挑断我手筋。
因为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暗卫对我越好，她越嫉妒我。
甚至死前还要拉我陪葬，给儿子扫除障碍。
「你竟然当真可以对我不闻不问那么多年。」
「你给我谋划的出路，就是成为皇后，将我送给禁锢我之人。」我双手狠狠握住心口，一直一直积攒的不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我的好皇兄，你知道吗？你知道真相？」我对着皇兄，大声嘶哑地喊着。
他默然低头。
「我知道，柳儿，我会弥补你，我会百倍千倍好好对你。」
「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你要权势，我就给你。」
他承认了，我听见自己急促地呼吸声，我听见自己一字一顿。
「我不要权势，我要成为权势。」
我抹掉自己眼角憋出的几滴泪，缓慢地掀起眼皮，与母后视线交汇，嘴角勾出一丝笑意。
「谢谢母后，最后为我铺一条路。」
轰隆一声巨响，大门被踹开。
方庭舟众人押着朝中大臣挤在门口，朝臣脸上五光十色。
「看清了吧，谁才是正统？」
「看清了吗？忠君该忠什么君？」
方庭舟与方长策率先跪下，众臣乌压压跪倒一片。
皇兄自请退位，出家静修。
半月后，我登基，林国女帝送来贺礼，两国停战，海晏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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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贺礼你喜欢吗？」陶一捂住我的眼睛，轻柔地吻落在我的耳畔。
「喜欢。」
「你当真愿意舍弃身份，陪在我身旁？」我轻轻抚摸他伤口的位置。
「我没什么志向，见过浩瀚天地，我还是醉心公主。」
「照顾习惯了。」
当日因长公主意图杀害世子，寒了臣心。
我们便与长公主做了一出戏，我暴露身份伤害世子，长公主救世子。
二人上演冰释前嫌的戏码，助长公主即位，长公主予我三千精锐随我回上阳。
我没有杀皇兄，因为，他的画像每一张都在暗示我，我的真实身份。
「柳儿，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什么。」他上山那天，只带走了我的画像。
陶一一如既往地照顾我，我却少有时间陪伴他。
「陶一，你会觉得一个人孤寂吗？」
「殿下，我不在意朝朝暮暮，只希望与殿下长长久久。」他给我披上外袍。
「陶一就是殿下的手臂，替殿下举刀。」
8陶一番外
刚开始接近公主，只会因为听说公主的相好方将军与我很像。
我想着因为这副容貌，我还能得一个富贵。
方将军失踪了，我恰到好处地出现。
公主果然停下来救我。
可她遥遥从马车看了一眼，那双如月下清泉的眸子透亮，我突然就忘了我要干什么。
我还说可以不用救我，我会自己杀掉这些坏人。
我刚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太蠢笨了，可她耐心听我说完，还用帕子给我擦干净脸。
我不想骗钱了，我想照顾公主。
我做事很细心，公主夸我聪明，我开心得找不着北。
直到我看到皇帝，他每隔半个月都来，支开我们，与公主独自待在屋内，他离开，公主都会自己要一碗药。
我查过了，是避子汤。
公主见到我端着药，明白我是知晓了，也没有可以瞒我，告诉我不少幼年的事。
我心疼公主，公主被下药，我杀了所有潜伏的小厮。
公主唤我的名字，我突然间就昏了头，我与公主同眠榻上，我这就是乘人之危。
我想以死谢罪，方长策先谢罪了。
公主饶恕了驸马，也与我更亲热。
公主的处境并不好，那个驸马天天在院子里骂娘。
我很烦，又不能打他一顿，只好在他骂人的时候送点噎人的点心，堵住他的嘴。
他竟然以为我温柔小意，给我写了情书，恶心死了，不过公主爱看，我就忍着恶心读。
后来公主终于决定放弃了。
我带着公主逃走，这是我蓄谋已久，路线图我看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道为何，我就是想去林国，总觉得那里似乎熟悉。
没想到公主更辛苦了，我还毁了脸，但我知道公主不在乎。
她对我好，从来不是因为我的脸。
公主也很聪明，她的小脑袋瓜里永远九曲黄河十八弯。
我喜欢她的野心，她的果断，他的坦诚，哪怕我知道她并不爱我。
就像我常说的，照顾习惯了，她也愿意延续这种习惯。
她纯粹地爱我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她爱我的价值，我的细致温柔，我的全心全意。
我愿意为她甘居幕后，当她不见光的一把刀。
9皇兄番外
母后总是盯着妹妹看，但又不让我亲近妹妹。
妹妹总是被欺负，她和欺负她的人打成一团，还断了一条胳膊。
我看到她耷拉着胳膊坐在槐树下，她在看萤火虫。
我心中突然生出无限的怜爱与好奇。
我开始暗中保护她，直到她的母亲见到我照顾她，这个女人，满脸讨好地要将妹妹献给我。
我愤怒至极，心里又升起难以言说的情愫。
我压抑着。
直到那个女人死去，我再也忍不住，我疯狂求情，母后竟然也与我一同，我很诧异。
妹妹和许多人很亲近，独独与我疏离。
我简直要发疯，当她表现出对我的依赖时，我不顾一切地占有她，可她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
我对她有求必应，却将她越推越远。
她逃走了，我崩溃到要杀了她，最终还是制止了弓箭手，自己在河边搜寻了几个月。
我日日夜夜怀念，日日夜夜回忆。
还知道了我与她的身世真相，我本想就这么瞒下去，永远将她禁锢在怀中。
她说我的爱，发烂发臭。
我决定放弃自己的偏执。
出家那日，我烧了所有的画像，却见到了一张她偷偷放进去的。
受伤的女孩在树下，周围萤火虫环绕，她并未看萤火，而是在看躲在暗处的少年。
一滴泪毫无防备地掉了出来，我怅然若失。
殷柳，曾在年少懵懂之时，真心爱过我。
我早该知道的，殷柳从不服软，她的靠近，绝不是别有目的。
是我自己，我自己，走了太多弯路。
是我自己，错失这份爱。
我颤抖着，将这幅画投入火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