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8
信王府离国公府不远,我和竹韵很快走到信王府门前。
看着王府紧闭的朱红大门和那两头石狮子,我再次犯难。
该怎么进去?
难不成我去敲门,说我是国公府二小姐,因为白天信王救了我,我对信王一见倾心,自荐枕席来了。
这话要是我爹知道了,我更非死不可了。
侧门那边来了一队樊楼送酒菜的人,眼瞧着要进去了,我连忙扯上竹韵跟在队伍的末尾。
“王府让樊楼送酒菜,想必是有宴请,正好咱们跟到宴会上去,就能找到信王了。”
竹韵这小丫头不知怎么回事,好似完全没听见,眼睛盯着那盒子里的螃蟹酿橙,口水都要流下来。
“姑娘,好香啊。”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也在叫。
一晚上东奔西跑,我到现在也一点东西也没吃。
“竹子,你先忍忍,如果今晚的事能办妥,咱们去樊楼吃酒去。”
跟着送菜的队伍,我们很顺利来到了后厨。
樊楼的小厮以为我们是王府的婢女,王府的厨子以为我们是樊楼送酒菜来的。
竟然没有人质疑我们为什么出现在这。
向来是信王一直在西京,鲜少回王府,才让这王府跟筛子似的。
我端着饭菜到了前厅,瞥见厅内信王在和一男子举杯,为首的那男子说:“三弟不妨仔细考虑,若你我二人……”
我踌躇着走得很慢,支着耳朵还想多听几句,被管家一记眼刀杀来,赶紧退出了厅内。
刚走到转弯处,听到管家匆匆追过来。
“等等!你们两个!你们是哪个院的婢女,我怎么没有见过。”
我暗道不好。
拉着竹韵快速跑过一道拱门,躲进了一间未点灯的房间里。
好在房间里没有人,我和竹韵躲进了床底,有人进来查看了一番又出去了。
没多久,房间里又进来几个人把灯点上,好像又在桌子上摆了些酒菜。
“这些宵夜放下,都出去吧。”又是管家的声音。
片刻之后,房间内又恢复了平静。
我爬出床底,房里已空无一人。
竹韵跟着爬出来,我看她全身上下都灰头土脸的,想来我也一样。
又是钻狗洞,又是爬床底的,长这么大,我还没过这种经历。
“姑娘,这些宵夜真精致,比咱们公府的看着还强些。”竹韵又开始围着那桌子菜打转了。“要不咱们吃点东西再去找吧,王府这么大,咱们还要走很多路呢。”
也是有理。
我从善如流地坐下,和竹韵开始享用信王府的宵夜。
该说不说,的确比国公府的强些。
回去也是死,不如做个饱死鬼。
单笼金乳酥、冰雪荔枝膏、胭脂鹅脯、蟹粉黄鱼面,还有宫宴上才能喝到的葡萄醉仙人。
“竹韵你别说,信王果然会享受,吃个夜宵还这么奢侈。”我摇着水晶酒杯里的醉仙人,只觉得头很有些晕。
“这小子……姑娘说的可是本王?”
透过水晶杯看去,竹韵的身影有些变了,怎么看着倒像是个男人?
这人还越凑越近,五官好生精致,就是那双眼睛透着一股冷峻。
“你是谁?怎么长得有点像信王?”
“信王!对,我家姑娘就找信王。”竹韵听到信王两个字猛地直起身来,仰天大喊一句,复又倒在桌子前。
我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仰面看着对方。
对面的男子蹙起了好看的眉,前倾着身子,棕色的眸子盯着我的眼睛。
“你是顺国公的二小姐,大半夜的,你为何在本王的卧室里?”
“不仅如此——”信王看了看桌上还剩一个瓶底的醉仙人,似乎觉得颇为好笑,“还把本王的宵夜吃了?说吧,你们两个人半夜潜入王府,到底所为何事?”
“我……我……”
原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喝了酒,我感觉自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来娶你!”
对面人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不,是我想嫁给你!因为……因为我爱慕你,殿下今天救了我,如同天神下凡。我对殿下的爱慕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这一刻,我灵感爆发,各种溢美之词,随口而来。
“嫁我?还爱慕我?”
信王的眉毛挑起,似乎越发疑惑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白天是你第一次见我吧。另外,我怎么听说顺国公要把女儿许给孟令辅家的老二?”
“没了,都没了。”听到信王的话,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从白天到现在,我都在为活下去奔走。
此刻在这个不甚认识的信王面前,反而一腔委屈起来。
“婚事没了,我也要死了。”我抽泣着抹着眼泪,扯过信王递来的手帕
“我爹嫌我和你拉拉扯扯,伤了国公府的名誉,要把我沉塘,以证清白。”
“顺国公这个老顽固,怎么这么迂腐。”
信王看着我正准备拉他的衣袖擦眼泪,急忙要撤走自己的胳膊。
我看他很嫌弃,有些着急,凑上去看他的表情,呼出的酒气打在他的睫毛上。
对面长长的睫毛开始微微颤动,眸子黑亮闪动着光。
“你为什么不答应?我不漂亮吗?我很有才的。”我摇着信王的肩膀。
“漂亮漂亮。”
许是害怕我再有什么出格的动作,信王不敢再动弹,出言安抚我。
“我不仅漂亮,我诗也写得好。来!我给你咏一首。”
“不必不必,你很有才,我已知道了。”信王的表情快裂开了
“金樽清酒……斗十千。”
“……”
“玉盘珍羞直万钱。”
“这是你咏的吗?这难道不是李白写的?”
“你说!”
我醉了酒,也听不清对面说什么,一把揪住信王的衣领。
“你救了我,我感激你,我阿爹沉塘我干什么?这一点都不公平。”
委屈堵在胸膛里,我语无伦次起来。
因为站不稳,我摇摇晃晃找不到座位,一下子歪在信王身上,手里还攥着人家的衣领。
因为脸和脖子都热得很,对面人冒着凉气,我便把脑袋搁在对方肩膀上取凉。
信王身体一瞬间的僵直,我有些疑惑,把脸对着他的脖颈吹气。
“信王殿下,你娶我好不好?我想活着,我不想死。”
我有些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了。
我的眼泪完全打湿了他的肩膀,洁癖的信王殿下好像已经放弃了抵抗。
“二姑娘,宫里可传言说我是个断袖,你不怕吗?”
“断袖?对哦,有人说你是断袖。”我有些苦恼,可是我也不想死,嫁给断袖,总好过沉塘,“我爱慕你,与你有何关系。你是不是断袖我都爱慕你。”
这酒三分醉,演到你流泪。
我真佩服自己,喝成这样都还记得我的策略,坚称自己爱慕他,也不知道他信不信。
屋子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我好像听见谁轻笑了一声,复又归于沉静。
安静的时间太久,就在我以为这件事要凉了,下一秒信王要把我扔出去了。
“好吧,我答应你了。”
“你答应了?”
我楞楞地盯着他的脸,有行清鼻涕顺着流下。
“那你明天记得来提亲,晚一点我就死了。”
“好,提提提。”他换了新的手帕,帮我擦脸上的脏污。
“以后不要跑到别人房里喝酒,还要口口声声要人家娶你,太危险了知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王爷,你真是个好人。”醉意实在太浓,我头一歪倚在信王胳膊上睡着了。
10
醒来的时候我已身在静心斋里,睁眼看到阿云守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摸摸昏昏沉沉的脑袋。
昨天的一切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梦里我好像见到了信王,还摇着人家的肩膀问为什么不娶我。
我甩了甩脑袋,假的,一定是假的,还好是梦。
“姐姐……你……”阿云咬着嘴唇,我欲言又止。
“我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明白为什么阿云一直看我。
“姐,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你还记得昨天的事吗?你昨天半夜出去之后,我一直在你床上躺着,也不知你是怎么回来的,竟没有惊动任何人,早上发现你和衣睡在碧纱橱里。”
“等等!我半夜出去了?”
那昨天的事岂不是真的?
“信王殿下早上来家里提亲了,说是一直爱慕你,想娶你做王妃。现在宫里的圣旨和赏赐已经下来了,父亲母亲已经接旨了。”
“什么?”震惊还在加倍。
“就是圣旨里说,西境战事的缘故,要信王三日内完婚,成婚后和王妃即刻返回西京,不得有误。”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昨天早上我还在家安心待嫁孟家,今天我就成了信王妃了。
在我睡着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太多,我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对了姐,还有一件事,你记得上次我在伯爵府碰到的那个陌生人吗?那人就是来今天宣旨的赐婚使,太子殿下。”
太子?
当太子的姬妾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东宫里已有了大大小小二十多名侍妾。
听闻只要是太子看中的女子,无论是良家妇女还是舞女歌姬,他都要不择手段弄到手。
不仅如此,似乎太子在那方面有不足,因此特别喜欢在床笫之间折磨人,以显示自己的男子气概。
只要是进了东宫的女子,便再无音信,是死是活无人知晓。
如果父亲打算把阿云献给太子,那就太糟了。
我还在努力消化所有的事,母亲进来了。
她坐在了床边,抚摸我的头发,我见她眼圈红红的,疲惫的样子好像一夜未眠,一天未见好像白发又多添了几根。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女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不,宁儿,是母亲对不起你。你父亲……他实在不堪为你的父亲。是母亲没用,我竟连我女儿都护不住。
“如今这样的结果……已是最好的了,可转眼你又要嫁去西京那种荒芜之地。”
母亲的神色哀戚,我不愿叫她难过,只能擦去她的眼泪。
“好在你的嫁妆,我早早就备好了,这次是官家赐婚,你父亲为了显示感激圣恩,就是再不愿,也不得不从公中多掏些出来,给你添妆。
“京城水深,我的宁儿出去也好。
“信王若是欺负了你,你要写信,母亲就是舍了这一条命,也要护着你。”
11
这场婚姻来得太过突然。
母亲忙着将往日备下的嫁妆一一清点装箱,又把陪嫁的管事、奴婢们的身契讲解清楚,交到我手里。
整理这些陪嫁耗费了不少时辰,我没有机会经常见阿云。
但我心里一直挂记着阿云和太子的事。
父亲这辈子做官蝇营狗苟,政绩没有多少,靠着钻营站队,在朝廷里倒也身居要职。
以我对父亲的了解,办完了我的婚事,父亲就会着手将阿云送上东宫的床榻。
东宫那样的虎狼之穴,阿云去了只怕连骨头渣都不剩。
但我只是未出阁的女儿,阿云的婚事是父亲说了算,我插不上手。
该怎么避免阿云跟太子牵扯到一起,我一时还没有头绪。
这几日太子打着赐婚使的名号,天天都来国公府。
太子在书房和父亲议事常常有一个时辰之久。
想必父亲已经登上了太子这艘大船,而这敲门砖就是国公爷即将献上的女儿,沉鱼落雁的庶女阿云。
我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只能先嘱咐阿云这几天就待在静心斋里,倘若父亲或者母亲让她去做什么,第一时间来告诉我。
一连几日,公府里都很平静。
大婚的前一日,宫中送来了赶制的大婚吉服。
我被母亲喊到凝宝堂去试穿吉服,吉服的腰身和裙摆处有些不合我的尺寸,绣娘就在一旁修改,边试边改足足折腾了一下午。
回到静心斋已经是黄昏时分,一进静心斋的门,就看到沐琴飞扑过来。
“姑娘,云姑娘不见了!”
我心里一紧。
“怎么回事?不是要你看着阿云吗?怎么不去告诉我?”
“今日晌午,云姑娘去思学堂取落下的字帖,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太子殿下,云姑娘见了礼,太子就匆匆离开了。
“没多久,小厨房送午膳来,还送了好些花样喜饼,说是庆祝二姑娘大婚,各院里都添了以增喜气,每个女使都分了一块。
“吃完午膳没多久,云姑娘困了,绿舞伺候云姑娘午睡,我就退出了卧房,在廊下斗鹦鹉玩。“不知怎么的,今日格外困,竟然在廊下睡着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云姑娘已不在房中,绿舞也不在。
“我问了院中的姐妹,都说午睡很久才醒,没看见云姑娘去了哪。
“我心里焦急,刚想出门告诉姑娘,就看到姑娘回来了。”
听了沐琴的话,我感觉形势有些不妙。
午膳的喜饼或有蹊跷,阿云是自己出门还是被掳走的还不得而知。
需要先找到阿云才行。
我吩咐静心斋的女使们到府中各处去打听,可有人见过阿云。
至于自己,我决定去见一见母亲。
还没等我出门,两个女使扶着绿舞出现在门口。
“二姑娘救命,云姑娘她被歹人抢走了。”
“胡说!国公府到处是护院哪里来的歹人。”开口的是阿云的奶娘
“千真万确,奴婢本在卧房中伺候姑娘午睡。外面鹦鹉在叫,奴婢觉得十分困倦,就在榻上眯了一会。”
“睡梦中好像看到两个小厮打扮的人进了姑娘的卧房,是生面孔奴婢从未见过。他们进了卧房,扛起姑娘就往外走,姑娘不知道为何竟没有醒来,奴婢想往外追,但是脚下酸软,直追到院门外,感觉脑袋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眼前一黑。”
我的手捏紧了桌角,只觉得背后在冒冷汗。
“求姑娘救救我家姑娘!公府里怎么会有歹人呢?”
12.
“母亲!”我快速赶到了蘅芜苑
“母亲可见过阿云?今天丫鬟们说阿云被歹人抢走了,母亲可知道此事?”
母亲本在榻上点茶,听到这话收敛了神色,陈嬷嬷领着女使婆子都退出了内厅。
“宁儿,这件事不是你能管的。明日就要大婚了,莫要再横生枝节了。”
“母亲如此说,那就是知道阿云在哪?”
“静云的事……是你父亲的主张。你父亲早有意把静云许给太子殿下,上次在伯爵府,太子对静云的样貌很满意。等你完婚,静云就要去东宫。”
“母亲就眼看着阿云去那样的地方?”
“静宁——”母亲很少这样严肃,“这件事别说是你,就连我也插不上手,你父亲一向独断,何况又牵涉到太子。”
“我得救阿云。”
“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你怎么救?别说是现在,就算你成了王妃,东宫的事也不是你能插手的。明日就要大婚了,算是母亲求你,你当全不知道吧。”
“母亲!”我感到非常无力,“阿云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我怎能见死不救。母亲只要告诉我阿云在哪,剩下的不需要母亲操心。”
“阿云是你妹妹没错,可你也是我的女儿,我不能看你去送死。”
母亲的声调高起来:
“来人,送二小姐回房休息,明日大婚之前不许出门走动。”
门外来了许多丫鬟婆子,要把我押送回静心斋。陈嬷嬷离我最近,已经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被丫鬟婆子簇拥着出门,扭头回去喊母亲。
“阿娘!”
母亲神色有些悲伤,低了低眉眼,摆摆手:“回去吧。”
母亲打定主意不会告诉我了。
但是,母亲的心腹一定知道。
我反手抓住陈嬷嬷的手臂,陈嬷嬷一愣。
“嬷嬷,阿云也是你从小看大的孩子,你日日看她跳舞,难道忍心她这样的下场吗?你告诉我她在哪,我能救她,我能救她的。”
陈嬷嬷不言语,看着我期望的眼睛,好像挣扎着下定了决心,她抬眼看了一下父亲书房的方向。
阿云在书房里。
目前我被一群丫鬟婆子围着,我没办法脱身。我得想个办法。
我还有竹韵,竹韵这小丫头跟我来的。
“竹韵!竹韵!”我大声呼喊。
“姑娘!奴婢在这!”只听到人群右侧有竹韵的声音。
下一秒就看到竹韵扭着胖胖的身躯一头冲进了人海。
还好竹韵这丫头平时爱吃东西,不然如果是个小身板今天一定挤不进来。
只见她左冲右撞,很快来到我身边,我背后被人猛地一推,脱离了人群。
回头看到竹韵还在人群里装傻充愣,大喊着:“我家姑娘呢,姑娘在哪?”
手里却攥着几个婆子的手不放开。
我趁着混乱跑出了蘅芜苑,门外的婆子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已向书房跑去。
远处,母亲站在蘅芜苑正堂门口,手中抱着手炉,远远看着我奔跑的身影。
“罢了,随她去吧。”
13
我一口气跑到了书房门口,不得不停下身子喘着粗气。
忽然看到一道蓝色的身影从门口冲出,朝府中落月湖的方向跑去。
太子从书房里出来,衣衫不整,捂着汩汩流血的左肩,一支簪子赫然扎在他的肩头,气急败坏地大喊。
“给孤抓住她。”
是阿云的簪子。
刚刚跑过去的人是阿云?
父亲从书房的西厢房中出来,似乎有些疑惑,转头看到太子肩膀的血,吓了一跳。
“顺国公,你养的好女儿!”
太子越发愤怒,指着父亲的鼻子破口大骂。
“把这个女人给孤抓回来,孤重重有赏!”
太子的护卫们倾巢而出,朝落月湖奔去。
糟了!被他们抓到,阿云不会有好下场。
我也开始往落月湖边跑。
等我赶到湖边,已经没了阿云的身影,侍卫们已有一大半都跳进了湖里。
阿云跳湖了?!
我此刻已经紧张到无以复加,阿云根本不会水,跳进湖中她必死无疑。
恐怕阿云是存了死志了。
我在岸边看着这些人打捞阿云的尸首,只觉得刺骨的寒冷从脚底蔓延到心里。
“阿云……最终姐姐也没能救下你。”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一直等到半夜,这些人也没有找到阿云的尸体。
侍卫们为了不被责骂,说落月湖连着净溪,溪水从府中穿过,想必阿云是游出府外去了。
我听了只觉得真是些蠢货,阿云根本不会水,怎么游出去。
等等?
阿云不会水,自然没办法游出府,湖里又没有打捞到阿云的尸首,那这不就意味着……
阿云没有死。
她甚至可能根本也没有跳湖,而是藏起来了。
一想到这,我不觉紧张起来。
阿云一定没有跳湖。
侍卫们跟在她身后,侍卫们找不到她,便以为她是跳了湖。
那么阿云一定还藏在湖边的某个地方。
落月湖并不大,人走上一圈只需要一刻钟,现在是冬天,花草早就凋谢了,湖边都是秃秃的柳树,就算阿云能爬到树上,那也一眼能看到。
难不成阿云遁地去了?
不对,阿云一定在这儿的某个地方
树?
我突然想起来,我现在背后倚着的这棵百年柳树。
很小的时候我和阿云爬树,阿云曾经掉进过这棵树的空心里面。
这棵树生长年份过长,树中间已有半人的空心。
但是外表依然完好,每年依旧抽条发芽。
若不是阿云掉进去,我也不会知道,这棵树内里是空的。
阿云极可能藏在这里面。
想通这一点,我觉得安心多了。
但现在父亲余怒未消,若是阿云被发现了,必是死路一条。
我不能显露出任何异样来。
我掐了一下大腿,疼出几滴眼泪,抹着泪水朝父亲走去。
“父亲,云妹妹真的死了吗?”
我那黑心的爹真是会装模作样,他沉重地朝我点了点头,又好心地安慰我,全然看不出三天前还打算让我沉塘的样子。
“宁儿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大婚,要顾着皇家的体面。”
13
回到静心斋,我一夜未眠。
竹韵却万事不上心,睡得好得很。
天快要破晓的时候,我拍醒了竹韵,递给她一把钥匙,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
竹韵穿起一身黑色的衣服,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祈求上天保佑,让阿云逃过这一劫。”
我在心中默念。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竹韵就回来了,这短短的几分钟对我来说如此漫长。
她朝我点点头。
“太好了。”
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14
天空露出了鱼肚白,婢女们捧着吉服鱼贯而入,准备为我梳洗上妆。
成亲仪式即将开始。
阖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连院中大大小小的树上都缠了红绸,丝毫看不出就在几个时辰前,府里的三小姐刚刚被逼得投湖自尽。
阿云的死对这些人来说就像一阵烟,风一吹就散,不留一点踪迹。
我先去正堂拜了父母,聆听教诲,随后踏出门去。
一百二十八抬嫁妆由侍从抬着绕府一圈,然后跟着花轿进入信王府。
我从扇子后悄悄看出去,信王殿下骑在高头大马上,丰神俊逸,一袭红装和我身上的吉服是一样的龙凤呈祥纹样。
丝竹管弦吹打了一天,宴席上推杯换盏,不绝于耳。
婚房中,烛影摇曳。
我穿着喜服坐在床榻上,听着前院的热闹。
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我连忙把扇子重新举到面前。
吱呀一声门被随从们推开。
“王爷回屋了。”婚房里的喜嬷嬷迎上前去。
大阔步进来了一个人。
丫鬟们恭敬地退出了房间。
我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有人重重地坐在床边,我身下的软垫只觉得陷进去一块,连带着我也有些歪了身子,向着那人倾斜,距离一下子被拉得很近。
我赶忙正回了身体,扇子挡在自己面前。
“你怕我?”
信王身上浓郁的酒气,高大的身子倚在床沿上,狭长的双目促狭地看着我,似笑非笑。
“三日前不知是谁,跑到本王的卧室说爱慕我的。”
“你!我那是喝醉了。”
我羞愤地和他争辩。
信王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忽然他站起身来。
“我先去沐浴,你也把冠子卸了吧。”
此话说完,房门打开,竹韵和沐琴复进入房内,卸下我的钗环凤冠。
我呆呆地坐着,由着丫鬟们为我梳洗。
信王正往隔间里走着,忽然想起来什么
“对了,你的那个庶妹。”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看着他的脸,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已派人把她安置到南云阁里,你把她藏在你的嫁妆箱子里,想是不愿人知道。”
他顿了顿:
“南云阁都是我的心腹,你大可放心。”
“虽然不知道你们姊妹是怎么打算的,但皇兄昨夜的事我也有所耳闻。若此次去西京你要带上她,也并非不可。”
听了他的话,我呼出一口气,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臣妾多谢王爷搭救小妹。”
“不急——”
幽深的眸子直直看着我,笑意未曾消减
“等会儿再谢我也不迟。”
15
在京城里时为了掩人耳目,我不敢去和阿云见面。
前往西京的车队中,我才第一次见到她。
“长姐——”
她从远处的车马处向我跑来。
穿着丫鬟式样的轻便衣服,不似从前在府里繁复艳丽。
脸上的笑容明媚如阳光,再不像之前忧心忡忡地装傻充愣,重新做回了那个天真的雪团子。
天边虹霞漫天,朝阳升起。
如同我们灿烂而光明的未来。
16
番外:世上没有两朵一样的花
我叫申静云,是顺国公府的三小姐。
名满京城的才女申静宁是我的姐姐。
作为国公府唯二的女孩,我和长姐从小一同长大。
锦缎鲛纱,彩环簪珮,全天下的食材用水牌写了转着吃,成群的婢仆跟在身后。
我曾以为我和长姐是一样的,金尊玉贵。
不是的。
长姐的生母是诰命夫人,我的生母是跟着陪嫁来的耿姨娘,从小跟在夫人伺候身边的家生子。
姐姐出生的时候,蘅芜苑里彩雀环绕,红霞漫天,人人围在床前,称赞夫人得了好女儿,将来定是神妃仙子,明艳无双。
我出生的时候,除了夫人,没有其他任何人来桢雨居探望过。
父亲听说生了个女儿,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回了书房,直到后来我搬到长姐的静心斋,我才第一次见到我所谓的父亲。
怎么会一样?
从我记事起,我小时候是跟着姨娘在桢雨居生活的。
桢雨居小小的,只有三间房,一个小小的院子。除了我和阿娘,只有一个碧月。
阿娘常常抱着我逗小猫玩,给我做粘牙糖吃。
我不记得见过院外的世界。
也没见过父亲。
有一天晚上,阿娘从院外面匆匆忙忙地进来。
她跟碧云悄悄说话,我在院里和小猫玩,听了一耳朵。
“新来了清姨娘……老爷是不会来这个院子……阿云一天比一天大……只能依靠夫人了。”
那天夜里,阿娘很晚不睡,把一匹一直收着的蓝绸缎取出来裁剪,我看她在缎子上绣小云朵。
阿娘从来都穿素色的衣服,我以为阿娘要给自己裁漂亮新衣服。
高兴地围着她转。
“阿娘这么好看,穿新衣服一定美极了。衣服上有小云朵,就是阿云的名字。”
阿娘眼睛里尽是我看不懂的神色。
那天我玩得太累,倚着阿娘的胳膊睡着的。
我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我和阿娘在一起。
第二天很早,阿娘摸摸我的脸把我叫醒。
她把新做的蓝缎子衣裳穿在我身上,抱起我往院外面走。
“阿娘我们去哪?”
“阿云乖,我们去给夫人请安。”
“夫人,是那个屋子里坐得高高的,很漂亮的那个人吗。”
“没错,阿云真聪明,夫人是你的母亲。”
“怎么会呢?我的母亲不是阿娘吗。”
阿娘把头扭到一边,好像是哭了,等她再回过头来时,却是微笑着。
“从此往后,阿云的母亲就是夫人,要记住了。”
那天到了蘅芜苑,阿娘一脸讨好地和夫人说话。
还按着我的头让我跟夫人磕头。
我不明所以,磕了头就缩在阿娘身后看着高高在上的夫人。
夫人的话极少,像是懒得开口,即使说话嘴巴也几乎不张开。
阿娘说五句,夫人回一句。
我莫名有些怕。
夫人旁边的小椅子上有个极可爱的女娃娃,扎着童髻,坠着长流苏,身上彩色的衣服我从来没见过,还闪着光泽。
我怯怯地看她。
她狡黠地笑,冲我眨眨眼。
没过多久,阿娘就离开了蘅芜苑,连碧月也走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带我走。
我大哭起来,吵嚷着要阿娘。
可能是吵得夫人心烦,她领着一群婢仆也离开了。
身边的婆子抱起我,我根本不认识她,大力挣脱着。
那个可爱的女娃娃又出现了。
她身上带着玉兰花的香气,手上拿着粘牙糖。
粘牙糖在我眼前晃。
我楞楞地拿过来,暂时忘记了阿娘的离开。
“吃了糖就不哭了哦。你叫静云是不是?阿云,我是你的姐姐。”
“姐姐……”
这个词对我来说十分陌生,但她身上的香气真好闻。
像桢雨居里春天盛开的那一株粉玉兰。
除了桢雨居模糊不清的最初记忆之外,我的童年生活就只剩下了姐姐。
我每晚睡在姐姐旁边的碧纱橱里,她去哪我去哪。
除了她我也不知道能跟着谁。
姐姐的小饭桌十分精致,每天都有我最喜欢的乳糖浇。
自从长姐发现我喜欢这件事,总是把这个放到我面前。
时不时地,乳母要带我去给夫人请安。
我还是按照阿娘教我的那样磕头。
但是夫人的旁边从来没有出现过阿娘的身影。
我常常盼望着能见到她。
有时候路过桢雨居的门口,我跑上去敲门。
大部分时候还没有等到有人来开门,乳娘就要把我抱走了。
时间久了我就不再尝试了。
后来夫人请了各种各样的老师来,要在思学堂给姐姐上课。
我亦步亦趋跟在姐姐身后,也有样学样拿毛笔,拨弄琴弦。
姐姐厉害极了,学什么都一点即通。
姐姐有时候给夫人弹奏高山流水,夫人的眼睛里满满的笑意,满屋子的人都在夸奖她。
莫名地,我又想起了阿娘。
如果我弹琴,不知道阿娘会不会也这么骄傲地看着我。
但是从来没有人让我上去弹琴,也没有人夸奖我。
我只是在姐姐后面站着,好似不存在一样。
好在姐姐是一如既往的温暖。
我最近不喜欢乳糖浇了,每次吃过乳母都要我用竹叶盐狠狠刷牙才准睡觉。
姐姐发现了之后,小饭桌上就没有乳糖浇了,换上了金丝米饼。
姐姐说吃这个就不怕蛀牙了。
我喜欢上了捶丸,长姐和我一样的小孩子心性。
所以我们俩没有课业的时候就在静心斋里捶丸。
有一天我们在捶丸碰上了父亲。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之前见到我都是略一点头,这次看到我,像是不认识我似的,上下打量我好久。
我不喜欢他的目光,要把人洞穿一样。
姐姐察觉了我的不自在,邀请父亲进去喝茶。
那天之后夫人莫名地开始关注我。
每天天不亮,夫人身边的陈嬷嬷都来静心斋喊我去练舞。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跳舞,我明明跳得也不好。
我每天都赖床挣脱着不去。
但是陈嬷嬷是很严厉的,如果我闹着不去,她就当天会让我多跳一个时辰。
慢慢地我就老实多了。
每天都见面,我和陈嬷嬷熟悉起来。
我为了少受点罪,会刻意讨好她,给她带点新鲜的果子,或者我和长姐在小厨房里做的点心。
陈嬷嬷对我不那么严苛了,有时候我没有跳足一个时辰,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回静心斋。
跳舞极容易受伤,更何况我的天资也不好。
有时候膝盖上青紫一片,会让陈嬷嬷看我的眼神带着怜悯。
一点点怜悯,已经是后院为数不多的关爱。
常有小厮送药油来,不知为何,陈嬷嬷看我的眼神会更加悲悯。
姐姐会帮我涂药油,那药油极冲鼻子,药力很强,涂在皮肤上就疼。
我很想叫疼,但我觉得叫了也没有什么用。
陈嬷嬷还是会让我跳舞,药油还是要涂。
我选择不吭声。
长姐及笄之后,我白日里见到她的机会就少了很多。
夫人总是带她去参加雅集马球会之类的。
或者叫她在蘅芜苑听那些婆子们问答事务,无非是说些庄子的运营、府外的应酬。
绿舞说夫人这是要准备给长姐议亲了。
议亲,是不是就意味着可以自己当家做主了?
虽然我不会像长姐一样嫁得显赫,但至少手里会有银子,府里的下人会听我的话了。
“那当然了,再过一年小姐及笄了,府里也会为小姐议亲的。”
绿舞和我一样的天真。
我傻傻地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直到有一天早上练舞,我按捺不住好奇,居然问陈嬷嬷。
我先是旁敲侧击问长姐议亲的事,当然她也不会告诉我。
然后我开始无心地聊到自己,想问问夫人和父亲是如何打算。
当然了,陈嬷嬷也不会说。
但是她那天结束练舞之后,摸了摸我的头,神色像极了阿娘要送走我的那一天。
我留心要打探这件事。
所以在我进了静心斋之后,我嘱咐绿舞去悄悄地跟上陈嬷嬷。
果不其然。
绿舞回来后告诉我,她听到陈嬷嬷和夫人身边的婢女在说这件事:
“三小姐实在可怜,这府里没有人疼过她,老爷还要把三小姐献给贵人。同为府中的小姐,三小姐和二小姐的命运天差地别。”
这个消息犹如一道晴天霹雳。
打破了我对这个家的最后一丝幻想。
我开始觉得怨恨。
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哪怕我不如长姐聪慧,不会写词古琴弹得也不好。
可是这么多年给夫人晨昏定省请安侍奉,学习功课,谨慎小心。
从未有过懈怠。
就因为我阿娘不是主母,我是个庶女。
我将来的孩子也是庶出,一辈子仰人鼻息。
我也要像我阿娘一样靠主人的怜悯活着。
凭什么?
承恩伯府满月宴那天。
破天荒地,夫人要带我去,还让丫鬟送来了一套贵重艳丽的衣服首饰。
我就知道,我这是要去见我未来的主君了。
多么可笑,母亲为奴为婢,女儿即使是什么国公府小姐。
不过还是送给贵人为奴为婢,以色事人。
就像烙印一样挣不脱逃不过。
怨恨充斥着我的内心,以至于我把矛头指向了最不该承受的人。
姐姐一向是最完美的高门淑女,才情斐然,甚至皇宫里的公主娘娘也略有耳闻。
都是因为姐姐太完美,才没有人能看到我,没有人关心我。
簪子扎在马腿上的时候,我在想,就让姐姐下来的时候站不稳歪一脚吧。
姐姐出丑,或许就有人能看到我也是很好的女孩。
那匹马冲出去的时候,听着姐姐惊慌地喊声。
我猛地惊醒过来。
申静云,你在干什么?
即使无法摆脱自己的命运,这些与姐姐何干?
她可是你从小到大的长姐,那么多年的真心疼爱难道要喂狗吗?
还好,姐姐被信王救了。
还好我还没有酿成大错,还能挽回。
我一直以为姐姐什么都如意,所有的事夫人已经为她安排好了。
没想到,只是几句流言,父亲就打算让姐姐沉塘。
原来,对于男子而言,所有女人都是一样的。
他们不在乎我们究竟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只要我们对他们没有价值,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受宠如姐姐,高贵如姐姐,明明才华过人,却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再后来发生了很多的事。
姐姐救了她自己,也救了我。
被搭救的第一件事,我剪短了自己的头发。
之前的长发太麻烦了,我不喜欢。
我跟长姐说我想去行医,不想嫁人。
无论是做妾做主母,我都不想。
我要靠自己的手为自己争一份自由。
等到我百年之后,纪念我的不是申氏,不是国公府庶女,谁家的主母。
不是被美丽或者贤惠所纪念。
而是医者静云,因救死扶伤被记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