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濒死
该怎么形容那种疲软呢？
人进了醋缸里腌制，力气在眼前被抽空，伸手去抓去阻止，却连抬胳膊都费劲，只能眼睁睁看着力气从指缝中流走，什么都抓不住。
一连几天，许卿挚都是这样。
骨头怕是都酥了，一碰就会碎掉，眼皮也睁不开，一整个早上，她偶尔会听进一两句话，但不能将零碎的字词组成完整的句子，了解不清具体含义。
脑子一直充斥着心跳急速的怦怦声，钟琦的遭遇带给她的无力感远超任何一个病人，甚至共情到她觉得自己成了另一个钟琦。
挨打的是她，在啤酒瓶下求饶的是她，为了活着和狗抢一个馊掉的馒头的是她，眼睁睁看着母亲被皮带抽打得血肉模糊却无能为力的也是她。
太多太多，承受不住，脑子都快炸了。
“……关于那个因家族性卟啉症而患上七级精神分裂的病人的治疗方案……昨天电疗的效果不是很好，他依然对护工有攻击性，认为熟肉会偷走他的生命……今天下午需要再就治疗方案开个会讨论一下？”
“许医生？”
像是耳朵边炸响一粒爆竹，许卿挚弹簧般从椅子上起来，一时大脑混乱到辨不清跟前这个脸是一团白雾的女人究竟是谁。
半响，她定定眨眼，梅护士写满狐惑的脸才从白雾里探出来。
“哦……梅护士啊，”
她惊出一身冷汗，几乎是一瞬间汗如雨下，手背蹭去下颚的粘稠，她尽力抹平躁动的心绪，开口问道：“怎么了？不好意思，我……最近精神不是很好……”
“你要不要请个假休息一下？其实也有病人和我反映……”梅护士欲言又止。
许卿挚却没心思注意太多，那股疲惫感再度将她压垮在椅子上，她连连摆手想说不用，嘴才张开——
手机响起来。
她一下子警醒，翻过手机偷觑一眼屏幕，果然是钟琦，向梅护士点头致意后她起身走到了窗前。
低压后的声音急切地从手掌里出来，“钟琦，你听我说，社区不帮忙，我们还可以找警察，还有很多社会力量可以帮你，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好嘛，啊？”
钟琦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玉米杆般粗细的胳膊上一道狰狞刀口，笃笃向下流着血。
也许许卿挚的话安慰到他，他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许姐姐，你买的可乐很好喝，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可乐。”
卿挚凶他，“什么这辈子！你才多大就谈这辈子？你给我好好活下去听到没有，你男子汉大丈夫，遇到挫折就退缩了？你又不是一个人，我还在啊，钟琦，我还在的。”
“许姐姐，我以前都是看别的小孩喝可乐，那个男人见我盯人家看，回去就给我灌酒，也不管我多大，许姐姐，你说，”钟琦窝进电话亭的夹角，手掌捂住了眼睛，翘起的膝头瘦骨嶙峋，四五块淤青杂乱长着，“父母又不爱孩子为什么要生呢？拿我们来出气的嘛？”
他哭腔很重，几乎埋没内容，“还有那些信谣传谣的人，为什么别人说什么他们都信呢？都没有自己的思考能力嘛？为什么偏偏要中伤别人呢？一条命因为他们几句话就这么没了，难道他们心里不会不安吗？”
许卿挚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强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窗外飘过风，她渴求地探出脸大口吮吸，“钟琦，谣言终归只是谣言，众口铄金是没错，但你要学会不去听，还记得许姐姐和你说过的话嘛，虽然岁月漫长，然而值得等待……”
“记得，村上春树说的，可是姐姐，”钟琦蓦地站起，手撑住了红色电话，脸上一抹狠绝闪过，“谣言不会离开，它一旦存在就会是扎进骨髓里的一根刺，解释也是百口莫辩，我不想挣扎但也不想放过，那些人务必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袭来的嘟声截断了许卿挚的挽留。
钟琦……又要……又要……
她突然被一股恐慌胁持，双腿吓得发软，不行不行！钟琦要去做傻事！我不能！不能让他再犯错了！
她连句招呼都忘了和梅护士交代，连跑带摔直接冲出了办公室，电梯还在上行，到二楼又停滞不动，等不及，她转去消防通道，一路完全是跌下的楼梯。
“师傅！麻烦去紫南街200号！快点！”
“那里？是个面馆吧好像，离这里这么远过去吃面？”中年司机习惯了上车侃大山，余光扫到她身上的白大褂，嘴巴如鲫鱼般窝起，“医生？精神科医生去那里吃面？那里有神经病？”
“开车好吗！你别管东管西！”
一嗓子将司机搭讪的心彻底吼死，却不忘怨怼，“还医生？哪个病房跑出来偷了医生衣服的疯子吧？”
念及此，他担心起自己的油钱会不会白费的问题来，“那个……”
才说一句，后座扔过来的几张百元大钞堵上了他的嘴。
车厢终于归于沉寂。
许卿挚搂了把头发，撑住额头，只觉一团热气直冲脑门，浑身忽冷忽热，后颈在出汗，双膝在筛抖。
矛盾的体感将她的情绪搅得一团糟，她试图再给钟琦打电话，对面一直是以忙音结束。
她看到身上的白大褂，眉头皱起老高，烦躁地一把脱了在手里团成团。
从窗缝里渗进来的风卷走一丝燥闷，她想起应该和梅护士交代一句。
“梅护士，我今天下午不在，有点急事要处理，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许医生，那你路上注意安全，有事再给我打电话。”
道了谢，挂了电话，许卿挚靠上椅背，闭上眼一瞬，再次睁开，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街景变换、每一个走过的人脸上的无忧笑容，她莫名想在这里下车融入他们。
在偷来的休息日，或许该吃个冰淇凌，逛一下街，为未来的夏日添置一些新衣服，吃个火锅，看个午夜场电影，享受三十岁前所剩不多的美好时光。
“可是……怎么可能呢……”
她许卿挚根本不配过那种轻松日子。
紫南街200号是家许多年的老面店，家常口味，十多年未变的良心价格，生意原本不温不火，自媒体力量的日益壮大也让这家老店吃上一波福利，凭借“良心老板，安心面”的招牌，店内从早到晚，满满当当。
钟琦就在这里帮工，做服务员。
许卿挚将自己塞进去，目光从每一个服务员脸上走过，再一个接一个抹去。
都不是，都不是。
眼睛突被偏僻一角的深蓝色布帘吸引，上头写的“后厨禁地，闲人免进”反倒让许卿挚这个早过了青春期的人生起叛逆之心。
人潮涌动成了最好的护身符，她趁乱溜进去，呛人的爆炒香窜进鼻腔，她没忍住打了几个喷嚏，幸好每个厨师都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没有一抹目光投过来。
她一一看过，没有钟琦。
再转到洗碗的地方，也没有。
店门口的电话亭边上有人在凹造型打卡，欢快明媚的模样和钟琦的悲伤形成鲜明对比。
许卿挚被一股心痛击倒，跌坐在门口的石墩上。
钟琦……你在哪里……
她揪紧双手，汗越出越多，身体越来越冷。
而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有个男人压在帽檐下的脸正微微皱起，露出一个捉到什么小秘密的笑。
男人慢悠悠吸着香烟，烟圈也是悠然自得地慢慢吐，他倚靠青石砖的墙体，偏头将视线扎进石墩上的女人的身体里。
他一口一口地抽，眼底的兴味越来越浓。
事情的发展真是越来越意思了——
他背过身，将烟头捻灭在掌心，灼烧的痛带起强烈的神经兴奋，他笑着从裤兜里掏出劳保手套，缓缓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