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槐树巷：第40节：红茶
几口喝完酒，两人回到山坡上继续练拳。
列山酒量不大，这时有点微醺的感觉，思绪活泼，飘忽不定，又似乎无感无思，什么也没想，只以平日练熟的动作，忽快忽慢，一遍一遍练拳，渐渐地忘了一切。
恍惚中，那些被灌入脑海中的事物犹如真实的生命，变得无比鲜活，龙腾，虎扑，熊靠，豹突，鹿回，猿藏，鱼跃，蟹行，鹰击，燕飞，鸥没，鹤翔……
月亮没入西山，四野渐渐沉入无边的黑暗。
列山清醒过来，只觉得腹中饥饿难忍。
两人跑到火堆处，用手一摸，微微仍有余温。刨开表层的炭灰，却是热乎乎的。
列山取了一支树枝，小心地翻开下面的炭灰，扒出两只洋芋。一人分一只，拍干净，掰开，一股热气冒起，伴随着奇异的香气。
平时在食堂吃到的蒸洋芋，是一种粗糙的、低营养的、可以充饥的食物。
这个呵气成霜的冬日凌晨，他们吃到的则是终生难忘的美食。
滚烫的洋芋正可以暖手，吃在口中，焦黄的表皮很有咬劲，内里则沙沙地，微微有些甜，是纯正的食物香味。
吃了几个，列山才想起，取出用纸包着的盐，撒一点在洋芋上，更增鲜美。
第二天晚上，列山和李悦又来到山坡上等着。
农历十一月十六的月亮升起来，他们又开始练拳。
今晚的月亮依旧又大又圆，甚至更圆，但完全无法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月华精气。
这种完全不符合天体物理学的现象，让他们无法理解。直到月上中天，两人才沮丧地停下来。
冷冽的北风从山上吹来，夹着雪粒，天色白濛濛地，月亮变成一团模糊的白影。
“至少每月有一个望日。”李悦振奋精神，说道：“所谓的上元、中元、下元，或许不是随便选的。上古时代，天地元气充沛，武者修为高绝，达到先天境界的极多，感应到月华精气的人，可能也非常多。传说中的天官赐福、地官赦罪和水官解厄，或许别有深意，我们以后再探索其中的奥妙。”
列山也猜测：“下元节的所谓的水官解厄，就是感受到月华精气？以月华精气解除困厄？那么，天官赐福和地官赦罪，又会是什么？难道还有什么神奇的事物？”
李悦摇摇头。
列山道：“会不会真有帝流浆？”
想一想吧，有了帝流浆，修行者一夜的修炼，相当于吸取日月精华数千年。草木受其精气，即能成妖，变作智慧生物。
真是令人神往啊。
两人回到三师司令部的时候，风渐渐大了。
按照李悦的说法，“唯有美食可以安抚失望的心情。”所以，他们仍然决定烤东西吃，并且今晚要配以红茶。
今晚的天气格外冷，他们的消耗非常大，事先准备的羊肉和牛肉一扫而空。
然后，李悦精心制作了一壶公爵红茶。
列山以前偶尔会喝茶，通常是清泡一杯花茶。
他从小说里读过红茶这个词，今天亲眼看见如何煮茶。
眼看着李悦把茶叶和一些奇奇怪怪的事物放入茶壶中煮了一会，倾倒出两大杯红色的茶汤。然后，把牛奶加进煮好的茶汤中，再加上糖。
明明是红色的茶汤，布列登人却很奇怪地称为“Black Tea”。
他们没有开灯。黑暗中，李悦熟练地煮茶，专心致志，仿佛在做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她把盛满茶汤的搪瓷缸子递给列山，又取出饼干，笑道，“如果更正式一点，还应当有音乐。”
列山点头受教。
“今晚是平安夜，不知道爸爸和妈妈，还有妹妹，在干什么。”
列山听得出，李悦的声音有点不一样。他想起小说中的情节，“会有礼物吗？”
李悦道：“有，当然有。不过，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惦记那些礼物。”
听她的口气，怎么有些遗憾？
列山问道：“布列登人怎么过圣诞节？”
李悦道：“其实没什么，就是些无聊的宴会啊，舞会啊，每年都差不多。反正不能放开大吃，要装淑女，穿得非常正式，非常无聊。”
列山其实很想听听那个遥远而陌生世界的故事，但李悦转移了话题。
“对了，列山，你们怎么过节？”
列山道：“每年到这个时候，我们就在一天一天地算，什么时候过年。追着父亲问，今年啥时候杀猪，啥时候有肉吃。咳，一年到头，就盼着过年，有很多好吃的。”
“都吃什么？”李悦目光炯炯地问道。
列山从腊八粥说起，有灶干粮，杀猪菜，年三十的血面，除夕的“咬鬼”，大年初一的荤汤面，初二的萝卜饺子，初三的糖饺子。
他的家乡，十年九旱，多数时候收成不大好，缺吃少穿的，年就过不好。
年成好的时候，杀猪宰羊，会做“十个碗”。年成不大好的时候，只能减半，做成“五个碗”。如果年成再差些，这些都没有。
他掰着手指算十个碗，红炖，白炖，千刀酥，烩丸子，酸菜炖肉，红烧羊羔肉，黄豆芽炒肉片，……
说着，说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李悦由衷赞叹，“真好吃，听着就好吃。”
狂野的北风，裹挟着冰寒的雪粉，从山顶呼啸而下，刮过树稍、山石和屋顶，发出尖利的鸣叫。
屋子的门窗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犹如狂风暴雨中的一只小船。
天地一片森寒昏冥，只有屋子里的一团炉火，手中的一杯红茶，两个年轻人对未来的憧憬，是热的。
两个人端着茶，默默地望着窗外。
很多年之后，当大时代的狂风巨浪咆哮肆虐，以排山倒海之势降临的时候，列山曾无处次回望这个寒冷而又温暖的冬夜，心中酸楚而又甜蜜。
那时候，他身处无边的黑暗，希望已经完全破灭，心变得坚硬而冰冷，犹如握在手中的刀，一把他命名为“墨痕”的刀。
那一团炉火，一杯红茶，还有炉边的女孩，是他心中仅有的光和热。
当他向更深更黑的深渊坠落时，女孩亮若星辰的眼睛，是他唯一的救赎，如同在地狱之中仰望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