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救命01
上玄被点上穴道扣上锁链关在客房之中,那桃花蝴蝶镖的剧毒在他身上尚未完全发作起来,心情逐渐冷静之后,毒性很快被压了下去。他几次三番想扯断锁在身上的铁链,但那“等你回来”四字不知何故在耳边缠绕不去,此地既然是江南山庄,容隐、聿修朋友的住所,他却不愿轻易动手,以免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
很快三日过去,容隐和聿修却没有过问过他究竟在哪里,三日之中,除了送饭的仆役,他竟连江南丰都未再见到,更不必说容配天和白南珠。曾家三矮每日鬼鬼祟祟的来与他会合,告诉他江南山庄的消息,第一日说容隐仍旧昏迷不醒,江南山庄上下乱了套,四处沿请名医,容隐却始终不见好转。上玄极是诧异,以容隐的武功,他已剑下留情,区区一记剑伤,怎会变得如此凶险?但幸而容隐伤势虽然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第二日说胡笳十八拍幸存的几位,以及各路武林同道,听闻生擒赵上玄的消息,都已来到江南山庄,就住在他这件客房左近。第三天说白南珠告辞而去,到底为什么离去,曾家三矮却打听不清。
但在这第三日,上玄的耐心已全部磨光,“当啷”几声双腕一分,那条精钢打造的铁链经受不起“衮雪”之力,骤然断去,“叮”的几声铁屑溅了一地。轻轻推门而出,避过看守的仆役,沿着庭院潜行,看见几个婢女沿着走廊而来,单看她们手里端的药汤药碗,就知是从容隐房中出来。上玄等她们走过,沿着走廊悄悄摸去,只见走廊尽头一间房屋灯还亮着,一个人影微微一晃,闪入房内。
他一怔,那背影熟悉得很,正是聿修!
那房间分明里面住的是容隐,聿修进容隐的房间,何必鬼鬼祟祟、避开婢女?
他自知轻功不及容隐聿修,只是远远梢着,不愿让人发现。
房内烛影摇晃,聿修的背影颀长的映在窗上,上玄凝视那影子,心里满是疑惑,只见聿修先是在容隐床前站了一会儿,而后俯下身,停顿了一阵子,方才缓缓起身。房中很快有人长长换了口气,容隐的声音响了起来,“你……”
聿修淡淡的道:“性命攸关,不得不然。”
容隐沉默半晌,“上玄人呢?”
上玄心中微微一震,容隐毕竟是记挂着他,但白南珠已经逃走,容隐重伤在床,要如何证明他不是杀人凶手?是不是杀人凶手他也不在乎,但白南珠诡异歹毒,不明白他到底想对配天如何,不揭露他的真面目,终是不放心。
“在后华院。”聿修道:“江南丰用锁链将他锁在客房。”
“他竟未将后华院夷为平地。”容隐的语气起了淡淡笑意,“倒是有些收敛,只是不知忍得几日。”
“三五日罢了。”聿修微微一笑,换了话题,“他中了桃花蝴蝶之毒……”
“多又是中人暗算,上玄委实是容易受人之欺了些。”容隐并不意外,淡淡的道:“岐阳怎么说?”
“岐阳和圣香自去年回去,至今尚未有消息。”聿修道,“圣香的宿疾只怕十分棘手,上玄的毒伤,我飞鸽传书与神歆,这是回信。”
想必聿修是拿出信笺,上玄却看不到,他日子本过得抑郁,所以既不在乎身上的毒到底有多厉害,更不在意自己这条命是长是短,所以仍潜伏在花树中不动。只听房中信笺展开之声,接着“啪”的一声微响,似是信笺掉到了地上,聿修骤的一喝,“容隐你——”
难道容隐伤势发作,突然危殆?上玄吃了一惊,倏的从花树丛中闪了出来,手掌劲力到处,门闩咯啦断裂,他推门而入。推门而入之后,他骤然怔住,目瞪口呆,“你们——”
只见聿修俯身面向容隐,距离之近,几乎四唇相接,蓦地上玄闯了进来,聿修抬起头来,雪白秀气的脸上,仍旧无甚表情。
“你们在干什么?”上玄怒道,“你们——莫名其妙……”
淡淡烛光之下,容隐脸色苍白灰暗,若非刚才还听他说话,上玄几乎便要以为见到了一个死人,并且还是死了多日的死人,“怎么会这样?”他指着容隐,目瞪聿修,“我不信我那一剑能将他伤成这样,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早已死了。”聿修缓缓的道,“死在三年之前,他黑发转白,乌木琴碎的那一天,现在的容隐,不过是未死之魂,附于已死之身上,苟延残喘而已。你那一剑,如刺在三年之前,即使是刺中旧伤,也不过是外伤;如今他非但伤在旧患之处,还是已死之躯,自然……便是这样。”
“什么未死之魂,已死之身?”上玄越听越惊,“他明明没死!他几时死在三年前了?他要是三年前便已死了,现在又是什么?鬼么?”
聿修眉心微蹙,容隐如何死而复活,他其实也不大了然,只能道:“他当年确是死过,只不过圣香为他施了招魂术,不知怎样,容隐死而复生。但死而复生之人,身体便与生前大不相同。”
“招魂术?”上玄冷笑,“世上哪有招魂之术?胡说八道!”
聿修也不生气,缓缓的道:“我从不胡说。”
上玄的冷笑嘎然而止,他冷哼一声,不再笑话,世上胡说之人多矣,但聿修却绝不会信口开河。“他方才明明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再等一会,无人救他,他便真的死了。”聿修淡淡的道,“他死了,你便是凶手。”
“你方才不是救了他一次?”上玄冷冷的道,“如今再救一次便是。”
聿修笔直的站在那里,似在沉吟,容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已渐渐透出死灰之气,上玄忍耐不住,怒道:“你刚才是怎么救他的?”
聿修眼神清澈,仍很镇定,缓缓的道:“衮雪神功,乃是天下第一等烈性,修炼时经历寒窖饥寒之苦,终能破窑而出,得见天日,可见生气旺盛,远胜常人。”
“那又如何?”上玄看着容隐的脸色,他本该盼着此人早死,或者死于断头刀下,或者被自己手刃,最好死得残酷无比,才能抵他逼死赵德昭之仇,但此时见容隐脸色灰败,命在呼吸之间,竟是心惊肉跳,心里极不安定。
“要让他恢复很容易,只要活人以生气灌入他丹田,助他行功,暖他气血就行。”聿修淡淡的道,“你的生气旺盛,把他扶起来,用舌头撬开他的舌头,自口中渡入生气,他很快就会醒来。”
上玄一怔,聿修却缓步倒退,一双眼睛淡淡的看着他,竟似笃定了等他救人。
这等救人之法,定要四唇相接,上玄嘿了一声,“聿大人也有不敢做的事。”
灯光之下,聿修白皙的脸颊没有丝毫变化,“事分利弊,你来救他,对他的身体大有好处。”
上玄一声狂笑,笑中分明有讽刺及自暴自弃之意,揽起容隐,自口中灌入一口生气,一怒之下,他提起“衮雪神功”,一股真力同时渡入容隐体内,催动他血液流动,片刻之间,容隐脸色由灰变白,长长吸了口气,睁开眼睛,微微一怔。
“你真是个活死人?”上玄冷冷的问,将他放回枕上。
容隐不答,目光疾快的在上玄身上一转,坐了起来。
“你那一剑,耗尽他这几年聚起的一点元气。”聿修道,“此时你若要再杀他一次,易如反掌。”
上玄顿了一顿,突地冷笑,“我岂会落井下石……等他伤势痊愈之后,我想杀他之时,再杀不迟。”
聿修闻言,却是淡淡一笑。容隐自床 上坐起,方才那封信笺跌在地上,他拾了起来,缓缓展开。上玄跟着凝目望去,只见信笺之上神歆笔迹文秀,工工整整的写道:“桃花蝴蝶之毒,乃属虫孑之类,因毒蝶品种不一,年年有变,故解毒极难。自有载以来,解毒之法有三,其一为柳叶蜘蛛,该毒虫为桃花蝴蝶天敌,已于百年之前绝种;其二为‘百解蒲草’,此药能解十三种剧毒,尤对虫孑之毒有效,然名医山庄已无存药;其三为‘饮血之法’,以三十六朵‘雪玉碧桃’、一钱‘何氏蜜’,百只‘桃花蝴蝶’调毒,粹于兵器之上,制成毒刀。饲养活猪一头,每日以毒刀微伤猪背,一月之后,生食猪血,或能解毒。”
这解毒三法,要么解药早已不存世上,要么近乎奇谈,看过之后,容隐和聿修都是眉心深蹙,聿修沉吟良久,“上玄,那‘蒲草’解药,似乎宫中尚有,或者可以……”他看了上玄一眼,“怎么?”
“那瓶药被我出宫之时带走,一直都在配天身上。”上玄淡淡的道,“所以她救了华山派满门。”
聿修和容隐相视一眼,他们都深知配天的脾气,东西不要了便不要了,上玄给她的药她既然要送给别人,自己决计不会留下一星半点。华山派在密县一役死了七人,多半“蒲草”之药已经用尽,是否尚有留下,还要问华山派掌门崔子玉方才清楚。至于“饮血之法”,那“雪玉碧桃”、“何氏蜜”,甚至“桃花蝴蝶”都是难得之物,多是不可能之事,如有人能凑齐这些事物,已是江湖中一段传奇了。
“上玄,”容隐凝视了那张药方半晌,冷冷的道:“明日‘胡笳十八拍’五人,要杀你报仇,白堡纠结了不少高手,坐阵围观,你若今夜要走,谁也拦不住你。”
“嘿,我为何要走?”上玄也冷冷的道,“即使人是我杀的我也不走,何况本就不是我杀的。”
“那明日你应战便是。”容隐淡淡的道,聿修亦是淡淡的,仿若明日之战毫不冤枉,他们乐见其成一般。
明日之战,上玄自是毫不在意,过了一阵,终是忍不住问道:“配天……她在哪里?”
“她尚不知道你身中剧毒。”容隐道,“不过不必多虑,她虽然任性,但并不莽撞,”顿了一顿,他闭上眼睛,“纵然你让她失望之极,她也必是为你找白红梅去了。”
上玄全身一震,咬住下唇,本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转过头去。
“上玄,”容隐闭目之后,倚床养神,突地放缓了语气,轻声问道:“当年带她走的时候,说过永远不让她离开吗?”
上玄的颈项刹那挺了起来,僵硬半晌,他说:“没有。”
容隐点了点头,未再说话,聿修看了上玄一眼。上玄说出“没有”二字,心头陡然一阵慌乱茫然,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始终没有发现,见聿修看了自己一眼,他怒眼瞪了回去,“干什么?”
只见聿修雪白秀气的脸颊上突然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不知想到了什么。上玄一怔,突地觉得有些好笑——这人性子冷静思维谨慎,但这容易害羞的脾性还是没改啊?“我听说——我听圣香说——你娶了百桃堂的老板娘?”
聿修点了点头,脸上的红晕始终未曾褪去。
“你也会爱上一个女人,真是奇怪得很。”上玄道,何况那女人从前是个妓 女,现在是个老鸨。
聿修淡淡一笑,“我奇怪的是,我也能为爱我的女人,付出一些什么。”顿了一顿,他缓缓的道,“她常常说她想要的并没有那么多。”
不知何故,听见这句话后,上玄突然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仿佛有什么东西深深的刺入他的胸口,有许多事自心底翻涌而上,似乎有千百件琐碎的小事都做错了,而他却不记得究竟做错了什么。
聿修的这句话,让他有一种……仿佛自己并不成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