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救命04
“当”的一声,人影倏然分开,韦悲吟短刀突然断去,白南珠仍是那脸微笑,弹了弹衣袖。韦悲吟哼了一声,额上冒出了一层细微的冷汗,“往生谱”的确高深莫测,他试出白南珠偶有真力不纯之时,但却不知是不是诱敌之计,刚才白南珠还以袖刀,差一点就断了他一只手臂。眼睛略略一动,突地看见容配天就在身旁不远,他骤地对白南珠一笑,鬼魅般的一晃,伸手去掐容配天的颈项。
她蓦地一惊,退步闪避,白南珠比她更快,刹那之间,已拦到她身前,飞起一脚往韦悲吟胸口踢去。韦悲吟哈哈大笑,往前掐去的手掌尚未做老已经换招,“啪”的一声抓住了白南珠的脚踝——这一抓劲力奇大,白南珠能一脚踢死章病章叫化,却不能将脚踝从韦悲吟手掌中挣脱出来,微微一顿,右手往韦悲吟头顶拍落。容配天站在他身后,眼见他为自己遇险,心中一跳,只见韦悲吟竟猛然将他足踝提起,去招架他当头拍下的一掌,腾出的一只手长笑声中结结实实击在白南珠胸口,“碰”的一声,扎实之极,绝非有假。
“啊!”容配天失声惊呼,冲上一步扶住白南珠的身子,只见韦悲吟一招得手,飘身即走,他深知白南珠武功高强,濒死反击必定利不可当,当下连瞧也不再多瞧一眼,立刻离去。
“别怕。”白南珠身子未倒,连晃也没晃一下,轻轻拍了拍她从身后抱来的手掌,“我没事。”
她猛地抽回了手,又连退三步,就如她骤然见到韦悲吟那般。回过头来的白南珠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但双眸清澈,眉目如画,仍是十分温柔深情,“决……”
“不要叫了!”她骤然大叫一声,“你——是你杀了何家五口?”
他点头了,而后微微一笑。
“你……你……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杀胡笳十八拍?为什么要杀章病?为什么要杀冬桃客栈的那个伙计?为什么要杀千卉坊满门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你……你……”她脸色惨白,“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我爱你。”白南珠柔声道,“我说过,为了你我什么都敢做。”
“为了我?”容配天脸色更加惨白,“为了我什么?我从来没有希望任何人死!何况他们和你我又有什么相干?”
“你希望——每天晚上从梦中醒来,能不流泪。”白南珠道,“希望他像你爱他一样爱你……”
“你能不能……能不能忘记了?”她颤声道,“能不能当我就没有说过?能不能当作没有认识过我?”
白南珠痴痴的看着她,那目光和红梅一模一样,过了许久,他轻轻的以女子声气说:“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只要你愿意,什么都……什么都……可以……”顿了一顿,他又道,“忘了你也可以。”
容配天全身一震,只见白南珠俯身从地上拾起韦悲吟那半截短刀,把刀柄递向她,刀是好刀,精寒照骨,那手指映着刀光,肤色白皙,十分徐和安详,不染刀上半分杀气。接过断刀,她知道此时眼前此人当真安然等死,只要她一刀下去,江湖的、上玄的、甚至她自己的种种苦难就全悉结束了,但、但、但……“你尚未答我,你杀这么多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杀胡笳十八拍中十三人,是因为我觉得要些银子,来付你我的客栈钱。”白南珠慢慢的道。
容配天瞪大眼睛,“你……你……我又不是没有银子……”
“那是你的银子,我怎可让你花钱?”他勾起嘴角,微微含笑,“我说他们撞见我练武,认出了‘往生’,你可会觉得好受些?”
“你到底是为了劫财?还是为了灭口?”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他含笑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灭口。”
“你……你骗我……”她慢慢的道,“那杀章病呢?”
“那要怪章老叫化自己眼神太好,我从他窗口经过,他看见了追出来。”他道,“所以我杀了他。”
“那你为何要从他窗口经过?”她一字一字的道,“你存心引他出来,是不是?”
白南珠又微笑了,“你真聪明。”
“是不是?”她低声喝道。
他眼神略略一飘,“是,他们要抓杀死胡笳十三人的凶手,我杀他们其中一人,是为了立威。”
她分不清楚他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虽然他句句回答,她却始终充满挫败感,仿佛他答了一句,自己就已战败一分,“那你为何要杀店小二?”
他一笑,“那店小二对我动手动脚,不该杀么?”
她眉头紧锁,“你……你……那‘土鱼’贾窦与你有旧,你又为何杀他?”
“那是失手,我本无意杀他。”白南珠道。
“好,杀贾窦,你是失手!”她骤地激动起来,“那杀死千卉坊满门五十五口,放火烧屋,夺走‘雪玉碧桃’,是失手么?你……你……总在骗我……总有些什么理由,是你练习‘往生谱’泯灭人性,滥杀无辜,还总以为有些什么理由……”
“他不肯给我‘雪玉碧桃’,我说过他若不交出‘雪玉碧桃’,我就杀他满门、火烧千卉坊,是他不信……”白南珠慢慢的道,“他不信,我就杀人。”
“你要‘雪玉碧桃’做什么?”她从未听过有人对“杀人”一事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吹了口气,心里愤怒已极,“你为那不知所谓的东西,就能随便杀人满门?你……你……你自己难道不是父母所生父母所养,难道就不是人、半点良知也没有吗?”
“我只要你不伤心,什么都没关系。”白南珠柔声道。
“你抢夺‘雪玉碧桃’,和我有什么相干?”
“赵上玄中了‘桃花蝴蝶’之毒,要‘雪玉碧桃’解毒救命啊……”白南珠语调越发温柔,“我本是想让他杀死‘蝶娘子’,怎知他竟然被‘桃花蝴蝶’所伤,我又不想他死。”
“他中了‘桃花蝴蝶’之毒?”容配天蓦地呆住,僵硬了很久,“你抢夺‘雪玉碧桃’是……是为了救人?”
“是啊,”白南珠道,“他若死了,你必定伤心痛苦,不是吗?”
“我……我……”她心中如翻江倒海,不知是苦、是甜、是痛苦还是欢喜,又或者根本只是荒谬绝伦过了头的悲哀,“你怎能杀死五十五人,只为救一人之命……你……你……”她已说不出“你”什么,眼前此人疯狂如此,却似全然为她,若世上有人该为那数十条人命抵罪,或许她容配天,才是应当受千刀万剐刀山油锅的那人啊!
“不怕,就算阎罗王想要他的命,我也能让他不死。”白南珠柔声道,“‘雪玉碧桃’、‘何氏蜜’加上‘桃花蝴蝶’,在我身上养毒,再过三日,饮下我身上的血,他就不会死了。”
她终于紧紧的咬住下唇,颤声道,“你杀死千卉坊和何家满门,抢走‘雪玉碧桃’和‘何氏蜜’,然后在你自己身上养毒?”
他点了点头,表情一如既往的温柔平静。
她手指颤抖,那柄断刀在她指间刀光不住晃动,闪闪生辉。刀光一分一分往白南珠颈项划去,一寸一寸、一步一步,慢慢划到了白南珠颈上,一滴血珠自断刃边缘沁了出来,她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滴血,目不转睛的……冰冷的断刃架在白南珠颈上,在他颈上压出了一道淡红的印记,他静静站着,闭目等死。
过了很久,那滴血沿着断刃缓缓滑了下来,滑到容配天指间,更多的血顺着断刃流下,“嗒”的一声,有一滴跌落到了地上。
他等了很久,慢慢睁开眼睛,容配天仍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些血——那些流到断刃上的血、染在她指间的血、跌到地上的血……全都是黑色的,是毒血。
断刀慢慢的收了回去,她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泪水,“当啷”一声断刀落地,她杀不了这个人、她杀不了这个人!“决……怎么了……咳咳……”白南珠仍对她温颜微笑,非常温柔,像害怕受到伤害的少女,小心翼翼,不料猛然咳嗽起来,唇角溢血,身子微微一晃,方才韦悲吟全力一掌,他似是受了重伤。
容配天呆呆的看着他咳嗽,看他咳了些血出来,不得不扶住身旁的砖墙方能站稳,看他仍旧小心翼翼的看着她,眼里带着笑,却似在问她为何不杀他?那眼神很单纯,真的很单纯,他是诚恳的,一直都很认真,其实他……或许只不过……一直都爱得太用心,以至于所作所为,看起来都像入魔成颠……而已。
付出太多,人都会发疯,她真的、明白的——一颗眼泪自她眼里掉下,跌碎在地,跌在他的毒血里,她往前迈了一步。
“决……”白南珠喘息着,退了一步。
她往前两步,扶住了他的手臂。
“我……”
“不许再杀人了。”她低头闭目,“跟我回去。”
“回去哪里?”
“江南山庄。”
“好。”
“你不怕吗?”她突然大声道,“我要向天下武林昭告你的罪行!我要让大家都知道所谓‘南珠剑’是这样一个残忍恶毒杀人如麻的魔头!你不怕吗?不恨我吗?你可以杀我,就算你身受重伤我相信你要杀我一样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你杀我啊!你杀了我,就可以逃走,天上地下没有人抓得住你……”
“我不会杀你,”他轻声道,“我想……和你一起走一段路,就算死也没关系。”
她的眼眶之中泪水滚来滚去,“你……你……你这疯子!”
他微微一笑,大半身子倚在她的手臂上,表情安然,竟给人些十分幸福的错觉,“知道我为什么诱他杀人,又嫁祸给他吗?”
“为什么?”
“如果他肯回到你身边,好好爱你,我就向天下武林承认,那些人都是我杀的……”他柔声道,“如果他不肯回到你身边,我就杀更多的人,咳咳……杀更多人,我要他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日日生不如死、夜夜不得安枕,到那时他定会日夜思索究竟要不要回到你身边,纵然……纵然他始终不肯,也是日日夜夜想着你了。”
她怀抱着他,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胸口,他说那“夫所指、万人唾骂、日日生不如死、夜夜不得安枕”那是何等怨毒!说到“纵然……纵然他始终不肯,也是日日夜夜想着你了”又是那般凄然,她此时方才明白,自己心中那说不上是苦是甜的滋味,实是心痛之极——紧紧抱着这个人,她语调哽咽苦涩,就如被千万箭矢刺中心窝,“你为什么不想……不想你曾是恩怨分明,锄强扶弱的英雄好汉,你也曾打抱不平、你也曾救人性命,为什么能杀人满门……”
“世事一场乱麻,人生不堪回首……决,不去想就好了、不去想就好……”他柔声说。
“你也曾想过吗?”她颤声问。
“当然想过。”他回答得很平静。
“如果不曾认识过我,也许你一生一世都会是江湖名侠,绝不会杀人害人。”
“如果不曾认识过你,我早已在韦悲吟的炼丹炉里,变成了长生不老药。”他柔声回答,“救命之恩,难道不该涌泉相报?”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他分明样样都大错特错,一时却难以辩驳,“南珠……”
他的眼睛突然亮了,“我第一次听你这样叫我。”
“不要再杀人了。”
“好。”
“真的只要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答应吗?”
“真的。”
“跟我回江南山庄,以后不要再杀人了。”
“好。”
她将他扶起,横抱起来,面对着空旷死寂的何家庭院,心中一阵发寒。白南珠人极削瘦,抱在手中虽然比寻常女子重了一些,却并不吃力,何况、何况像这样抱他,在他们朝夕相处的那几年中,早已不知抱过几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