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5）20.9043°S，165.6180°E，多尼亚树林
周漾回来的那天是平安夜，他没有回家，而是从机场直接回了律所。
恰好平安夜余汐在的海洋馆推出了一个夜宿海洋馆的亲子活动。为了答谢周漾的收留，在征求过他的同意后，余汐订购了一个两大一小的夜宿套餐。
冬冬在特殊学校寄宿，下午，余汐去学校接了冬冬，带着冬冬去律所找周漾。
鹏程律师事务所在临江的CBD位置，一幢高达百米的豪华写字楼里，这幢大楼里都是些金融法律相关的公司，二楼是临江城最早的五星酒店丽铂，顶楼还有观光平台，据说站在顶楼观光平台，可以俯瞰整个临江，视线一直到海。
鹏程在三十六楼，在电梯里，余汐遇到了一个女孩子。
很年轻的女孩子，约莫二十来岁，扎高马尾，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踩一双匡威球鞋，露出细细的脚踝，看上去干净利落活力四射。她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嚼着一块泡泡糖，时不时地吹出个粉色泡泡。
那女孩子似乎认识冬冬，她狐疑地看了一眼余汐，蹲下去逗冬冬：“冬冬，还记不记得阿姨？”
冬冬却似乎对她全然陌生，只是抓紧了余汐的袖子，贴的离她越发近。
女孩子耸耸肩，朝余汐一笑。
叮咚一声，三十六楼到了。
那女孩子率先一步踏了出去，她竟然也是要来这一楼。女孩子冲她伸出手：“你好，我叫任佳期，是《临江晨报》的记者，你也是来找周大状的吧。”
记者？想必是来挖掘案件信息的，找周漾，那势必就是为了他手上那个轰动临江的酒吧杀人案。这个案子从案发以来就被炒的沸沸扬扬，记者想要搞个大新闻出来，从辩护律师下手，简直再正常不过了。这位任记者，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余汐和她握手：“我叫余汐。”
鹏程到了，女孩子熟练地按下门铃，门禁打开，三个人走了进去。
女孩子冲余汐眨眨眼：“第一次来吗，跟我来。”
她脚步娴熟地往里走，走到一扇玻璃门前，敲敲门，探进身去打招呼：“嗨，周大状，我又来了。”
周漾的脸上浮现出些许厌恶：“任小姐，我说过很多次了，对于这个案子我没什么可透露的……”
一声清脆的“爸爸”打断了他的话，冬冬摇摇晃晃地朝他跑过去，扑进他怀里，他抬起头往门外一看，粲然一笑：“你来了。”
余汐走进来：“没打扰你工作吧。”
任佳期吹个口哨：“哟，原来是新欢，那我不打搅了。不过周大状，我刚才帮你老婆孩子带路，也算是有功之臣了，你欠我个人情，记得请我吃饭。”
她暧昧地冲周漾抛个媚眼送个飞吻，周漾没有反驳她的话也没有搭理她的轻佻举动，直到她走出办公室，周漾才对余汐抱歉地一笑。
今天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周漾很快扫尾结束，两个人一人一手牵着冬冬下楼去到停车场，坐上周漾那辆慕尚直奔海洋馆。
夜宿活动晚上八点才开始，他们先去海洋馆对面的商场吃饭。所有的商场都已经装潢成圣诞来临的模样，翠绿绿的圣诞树，金灿灿的彩带，堆积如山的礼物盒子，背着口袋到处散发糖果和礼物的圣诞老人，这个冬天的节日有鲜亮的颜色和清爽的雪味，旋转的霓虹灯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弥漫着洋洋喜气。
在远离了基督教世界的中国，圣诞节与宗教再无关系，它只是一个可爱的节日，兴许，对年轻人来说，它是一年中最可爱的节日——有节日的氛围，却因为是舶来货色，所以不必受家庭团圆的束缚，可以尽情与恋人和朋友笑语欢歌。商场里摩肩接踵的的尽是一对对小情侣和姐妹淘，所有的餐厅前都排成长龙，他们只好先取了个号，逛着商场等到号。
趁周漾陪冬冬在乐高体验中心搭积木，余汐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时却迷了路。
商场的空间设计极不合理，曲折迂回柳暗花明的，她走错了方向，摸到了完全相反的另一边，掏出手机看了一下餐厅的排号，到他们这一号还有将近半小时时间，于是她放下心来，慢慢地摸索去乐高的路。
左顾右盼，突然，她的视线被一家店的橱窗吸引住，那是一家定制婚纱店。橱窗里展示着设计师最新的得意作品，如两万英尺高空中云朵的洁白，繁复的蕾丝、长长的拖尾、盈盈一握的腰肢……她站在橱窗前，不禁有些出神。
每个女孩子在少女时期都曾幻想过自己在婚礼上的样子吧，十四五岁，还未曾与现实打过照面，不知疲惫和心灰为何物，对婚姻和爱情充满向往的少女时期，剪下时装杂志上的新娘礼服粘贴在笔记本里，集满厚厚一本，取这一件的领口那一件的袖子把想象中自己的嫁衣拼凑。觉得十七岁是最当好的年龄而十八岁已经太老，怨念为什么至少要到二十一岁才有资格结婚……
婚纱店的门突然被推开，嘎吱一声响将余汐拉回现实世界，她下意识地朝门的方向望去，目光接触到走出来的那人，瞬间楞住。
是他，沈时鸥。
冬天里，他穿一件黑色风衣，比上次在船上相见时更加形销骨立。
他回头，与余汐的目光相撞。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着，对视着，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直到婚纱店的店员走出来喊沈时鸥：“沈先生，陆小姐找你。”
沈时鸥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狼狈慌乱，他仓促而软弱地看了余汐一眼，像是被当场揭发了说谎的孩子，然后他跟在店员身后走进了婚纱店，玻璃门晃来晃去，最终哐当一声归复原位，将沈时鸥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他的未婚妻陆小姐正在试自己的婚纱。
他要结婚了啊，他真的要结婚了。
昏头涨脑地回到乐高，进门前，余汐胡乱抹了一把脸，手放下时，脸上带着的已经是微笑。
餐厅很快叫到了他们的号，战斗似的吃完一顿饭，三个人直奔海洋馆。
夜宿活动已经开始，前面无非是一些科普课堂和互动游戏，平时参观海洋馆也大多能听到的东西，大家都意兴阑珊的，直到重头戏布置海底卧室来临，小朋友们才终于活跃起来。
他们的卧室如冬冬所愿，分在鲨鱼甬道下面。累了一天兴奋了一天，所有人很快都沉沉睡去，整个海洋馆沉入了一片静谧。
周漾又梦见了海。
冰冷咸腥的深海，他漂浮在中央，真冷啊，四肢百骸都要被冻僵了，不远处是沉船的骸骨，在半明半暗中像一个阴森可怖的怪物，凝固般的海水突然流动，四面八方游来无数奇形怪状的鱼，一个个都有丑陋的面孔和锋利的牙齿，它们狞笑着向他游过来，将他包围在鱼群中央，一条大鱼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他的手臂，很快其他鱼也受到蛊惑，迅速占领了他的全身，群鱼撕扯着他的血肉，可他却并未感受到丁点疼痛。
我已经死了……他模模糊糊地想。
恐惧从头脑中滋生出来迅速向下蔓延，攫取了他的心脏，他拼命挣扎起来，大声喊着救命，却发不出声音，只看见一串又一串的气泡从嘴里冒出来，群鱼撕扯着他把他拖向向海的更深处，更黑更冷的无尽深渊……
突然间，天光乍破，一线光亮刺破海面，照亮了这漆黑的深海，一条人鱼甩动着银亮的长尾朝他游了过来，希望复苏，他挣扎着朝她伸出了手……
“快醒醒，周律师，快醒醒！”
熟悉的声音把周漾从梦境中拉出，他睁开眼睛，余汐正跪坐在他面前，焦急地看着他。
周漾擦一把满头冰冷的虚汗，虚弱地一笑：“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余汐长舒一口气，戏谑地看着他：“我还以为周大状圣光护体刀枪不入呢，原来也会做噩梦。”
周漾这次却没有抢白回去，他只是淡淡一笑。
周围其他人都还睡着，安静的夜，似乎连鱼也都睡着了。周漾抬头看，头顶的鲨鱼甬道水光潋滟，让他回想起梦境，忍不住有些瑟缩。
余汐站起身来：“既然醒了，要不要夜游一下海洋馆？”
她伸手把周漾拉起来，两个人蹑手蹑脚地避开地上夜宿的人群走出鲨鱼廊，余汐回头看周漾，嘴角有浅浅梨涡：“周先生你好，我是你的专属导览员余汐，海洋馆路线迂回，请跟紧我，不要走丢。”
晚上的海洋馆别有一番神秘气息，坐在水母缸前看水母变幻色彩，余汐突然问周漾：“周律师，你是不是不喜欢海？”
正专心等水母变成粉色的周漾听了这句话吓了一跳，他转过头来，表情茫然：“什么？”
余汐说：“下午我就注意到了，你对这些动物一点都不感兴趣，你好像很怕他们。”
迟疑了片刻，周漾点点头：“嗯，我不是不喜欢大海，实际上我非常喜欢大海，只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对这些深海生物有点畏惧……”
好在余汐没有追问他原因，她只是叹一口气：“那你真是个好爸爸，冬冬有你这个爸爸真是幸福。”
水母们集体变成了粉色，在水母柔润的粉色光线中，余汐的轮廓仿佛变得温柔而怅惘，周漾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倾诉的欲望，他开口：“其实，冬冬不是我的儿子。”
余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圆睁着眼睛的时候十足无辜模样，周漾重复一遍：“冬冬和我没有血缘关系。”
余汐“哦”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追究，而是站起身来：“我带你去看看白鲸馆吧。”
失望如海水兜头浇下，周漾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白鲸馆真正是余汐的地盘，夜深了，大玻璃缸里，白鲸们聚在一起，头抵着头睡着了，余汐和周漾站在玻璃缸前，余汐轻轻开口：“有时候，我很同情它们。”
“本来是海里的生物，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来到人类的城市，被放进狭小的鱼缸，或许一生一世再也回不到出生的海洋。”
周漾没有说话，他知道她是在自怜自伤，这个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苍白的。
很快余汐自己转移了话题：“周律师，你看过熊猫直播吗？”
周漾摇摇头，他的工作很忙，这半年以来，为了李斐的案子更是忙的陀螺似，哪有什么闲工夫去看直播。
余汐笑一笑：“有时候看一看萌萌的小毛团子放松下神经也不错。熊猫直播在网上很火，我们馆长羡慕的眼睛都红了，打算也搞一个白鲸直播。”
她正说着，周漾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喷嚏，余汐担忧地问：“你不会是感冒了吧？”
周漾摇摇头：“刚才有一阵冷风吹过。”
余汐莫名其妙，场馆里哪来的冷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