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月是故乡明
残夜无论如何破败，却触摸不到击碎这罪恶世界的曙光。好在那一轮弯月没有遗弃追求光明的人们，始终高挂夜空给人希望。
于澜扶着受伤的顾西川走出军政府大门，彷如带着过堂但未定罪的嫌犯暂时离开警局。
赵永生和安德鲁跟在后面。两个大男人怪异的默契，就连天上的月亮也羞涩地钻进云被。
赵永生与安德鲁握手告别，没有只言片字，如水的目光藏着密码似的深意。
安德鲁溜到墙根摊开手心，贪婪的月色辉映着一根诱人的金条。看来金条是宇宙的硬通货币。
顾西川在于澜的搀扶下走在灯火阑珊中，这个精灵般的女人通身散发着神秘气息。虽然远离了机枪的射击范围，顾西川心中的疑惑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顾西川突然拨出于澜的手枪顶住她的脑袋，整个动作干脆淋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什么人重要吗？于澜的眼睛比头顶上的残月还明亮，能直接照进凡人的心窝。能够救你的人至少不是你的敌人。
赵永生迎着顾西川的枪口，像个冷酷的判官从黑暗中走过来。他告诫顾西川先把枪放下，那东西对于澜很重要。
顾西川满脸不屑，他最讨厌被别人下命令。
于澜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夺走手枪。顾西川尚未回过神来，就被于澜用枪回敬。非常有个性的礼尚往来！
这脸丢大了！顾西川真想找个破井盖钻进去。这个曾在战场上游刃有余的军官，从踏上金沙大陆的那刻起就一再掉链子。
赵永生摇头叹息：“让你放下手枪，偏不听，看来组织给我的档案里说得不错，过于自信是你最大的毛病。”
顾西川着实吃了一惊，嘴角装作莫名其妙地反问什么组织。
赵永生叫于澜到一旁警戒，迎着明月走近顾西川。他从顾西川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并未泯灭的正义之光，这坚定了他的判断。
“四川老家还有亲人吗？”
顾西川脑海中那份深藏已久的信仰被激活了，迅速涌遍全身。若不是这份信仰，他坚持不到现在。他并未显出过度的亢奋，反而刻意与这个身份不明的中年人保持距离，目光显得更加冷漠无情。唯有寄希望头顶的月光能照亮深邃的人心，给人真诚和忠诚。
赵永生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这才是温和派应有的样子。一把好钢历练越长久，越锋利越隐忍。轻掠一下，就会血花四溅。他在耐心等待，在继续观察。
“亲人就在眼前。”顾西川攻破了自我防线，因为这个孤独已久的战士太需要回归了。
“天涯路虽远。”这次轮到赵永生按耐不住了。
“月是故乡明。”顾西川清晰地吐出最后一个字，就像失散多年的孩子重回母亲的怀抱。他紧握住赵永生的手，激动的嘴角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顾西川同志，这几年辛苦你了！欢迎回归！”赵永生用另一只手拍了拍顾西川的肩膀，这轻轻一拍让他从此告别了心灵漂泊的漫漫羁旅。
于澜从远处向顾西川投来一丝鄙夷的眼光，她还是不相信这个浑身军阀作风的军人居然是温和派成员。温和派的成员大多是誓死捍卫地球家园的传统人士，由于担心被激进派陷害而不愿公开身份。所谓激进派，实为投降派，主张向其他星球臣服以换取先期逃离地球的资格。在颠利和米亚星球的远程协助下，激进派从秘密到公开搜捕温和派骨干也不过一年时间。脆弱的地球联合政府只能听天由命，经过多轮劫难的人类不知道能否迈入下一纪元！
别说于澜不信，顾西川手下的那帮难兄难弟更不可能怀疑他。在兄弟们眼里，顾老大就是那个在战场上作战勇猛又不按常理出牌的黑脸长官，他脾气暴躁、心疼士兵，多次顶撞上峰只为兄弟们索取更多的军饷，既喜欢玩枪又喜欢玩火，还时不时潜伏敌占区消失得无影无踪。上天入地几乎无所不能，又冷不丁犯些低级幼稚的错误。兄弟伙愿意陪他出生入死，也愿意共享富贵。这号人物就算藏身江湖，随时能呼风唤雨；流落堂口也是做大当家的料，但绝不可能是温和派喜欢的主……
破旅馆的大门口黑黢黢站了一帮人。先遣队整装集结，唯独那个姓顾的带头大哥还未现身。还是那句话，没人怀疑他的真实身份，可汪团长已从暗夜中嗅出了不祥的气息。
“再过10分钟，要是顾西川还不回来，咱们就撤。”汪团长的命令好比一个大石头掉进河谷，迅速激起千层浪。
流弹炮扯着鸭公嗓子大喊：“老大不回来，谁也不能走。”
其他人附和起来，汪团长肥硕的胸脯快气炸了。“想造反啊？！我是代表团团长，有义务把你们全部带回去。”
秀才据理力争：“既是全部，就断然不能丢下顾队长，否则何以面对战区司令官？”
汪团长气急败坏地朝秀才踢去，这明显是专挑软柿子欺负。秀才全身而退，呆萌的书生已吸取前车之鉴。
“你个书呆子比我当年更迂腐无知。”汪团长脚上占不到便宜，只好嘴上撒泼。“地球今非昔比，还能绕着太阳转动已经不错了。”
野牛像脱缰的野马冲到汪团长跟前，将巨大的黑影投到他身上。他不懂大道理，只认一个义字。“绑起来。”
“谁……敢？”汪团长的圆脸罩上了一层死灰。
野牛见没人敢动手，一拳打落汪团长的门牙，掏出绳子捆绑个结实。白生生圆乎乎的汪团长在地上挣扎着嘶吼着，犹如行将被宰的年猪。
叫声没完没了，让人心烦意乱。疯子干脆脱下臭袜子，塞进汪团长的嘴巴。
兄弟们并不知晓顾西川已脱离危险，现正在赵永生家里包扎伤口。老外下手真够狠，险些打断他的肋骨，脸上也有多处擦伤。
于澜亲自为他清洗伤口，那份专业和细致让顾西川一度以为自己身在医院病房。顾西川不敢直视于澜冰冷高贵的眼神，只好盯着桌上一张中年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优雅知性，关键是那双美丽真诚的大眼睛毫无戒备，迫切想知道她背后的动人故事。
“那是永生叔的妻子，曾是射电天文学的一名教师。”于澜向照片投去倾慕的目光，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金沙沦陷后她被诱捕，至死也没把丈夫供出来。地球联合政府的激进派想借助沃达人铲除异己，以便安心做顺民，可我们才是地球的真正主人。她是我这辈子最敬仰的女神，也是永生叔心中永远的痛。”
赵永生拿着一份材料从卧室走出，于澜的话确实戳痛了他铁石心肠。
脚步一个颤巍，顺势靠在房门上。老赵眼前不断飘过妻子在刑讯室被摧残的情形，似乎每一下鞭笞都抽打在他身上。不管文明进步到何种高度，酷刑始终徘徊在野蛮边沿，只是花样变了而已。
于澜满含歉意地转头望去，她后悔不该揭开这痛苦的伤疤。心里的创伤总是愈合得很慢，甚至一辈子都无法愈合。
赵永生努力想抑制情绪，可于澜深知他体内的伤口越来越大。他重新迈开坚韧和稳重的步伐走来，貌似啥也没发生，但显然是徒劳。
顾西川是个英雄，更是崇拜英雄之人。他情不自禁地起身致敬。
伤口不慎碰到于澜手中的镊子。
顾西川第一次疼得叫起来……
老大的叫声并未传到流弹炮的耳朵里，早已被这混沌的世界稀释干净。流弹炮站在破旅馆幽暗的路灯下，像个独守空巢的妇女期盼多年未归的丈夫。他眯着小眼引颈一探，险些与同样盯着夜幕深处的酸秀才碰头。
“贴这么近干啥，想吃我豆腐啊？”流弹炮故意双臂抱胸。
“炮弹兄，我也算是七尺男儿，如此这般辱没我，让人心寒啊。”秀才哀叹着转身欲走。
“我现在心都快结冰了，老大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咋向戴小姐交待？”
一听到戴小姐三个字，秀才空洞的眼睛大放异彩。他洞察着这个迷离的世界，第一次感到下身产生了反应……
顾西川痛苦的反应还未消散，又再次被于澜强行按着坐回沙发。于澜为他的新伤口消毒，一边用樱桃小嘴撒盐。
“我还以为顾长官不知道疼，叫起来比娘们还不如。”
顾西川不以为然：“管不着，你说你一个文弱女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赵永生坐到顾西川身旁，好似在出庭前夕安抚自己的辩护对象。“于澜来自金莲岛的一个武术世家，于老前辈生前立志将女儿培养成大家闺秀，可这犟丫头对舞刀弄枪着了迷，尤其喜欢枪支。”
顾西川不敢再正视于澜的目光，生怕她真的掏出枪来。激怒一个摸不透性情的小女人是很危险的事，尤其在这充满血腥味的残夜。越是困倦易怒的人，越容易失去理智。
“老赵，三年多来你能从沃达人的刺刀下挺过来，真不容易。”
“在争取回归的斗争中从来没有容易二字，无数同胞为了这片可爱的土地献出了宝贵生命，绝不能让他们白死！”赵永生逻辑清晰，措辞严谨，显然早已经过深思熟虑。
“颠利星球在米亚星球的袒护下占领金沙已成事实，指望联合政府收复没有丝毫可能。”赵永生提高声量，试图击碎残夜。“当下挽救之策是抓捕沃军副统帅九隆，遣送黄龙古城审判，从法理上昭示对金沙大陆的主权。更重要的是不甘失败的沃达叛军留有后手，想借地球第五代机器人的升级触发全球浩劫，让地球自行乱起来。这就是所谓的上帝后手计划！”
“这个我知道，我的任务就是斩断他的后手。”顾西川说得轻描淡写。
“你老毛病又犯了。”赵永生正色道，“调查发现九隆被推举为机器人的精神领袖。只有公开审判和处决他，才能避免人类失去对地球的控制权，斩断机器人族群的精神中枢，并警示其他蠢蠢欲动的行星。”
于澜将带着血丝的镊子咣当扔进托盘。愿望很丰满，现实很骨干。
赵永生也不由得叹息道：“咱们温和派在联合政府中不受欢迎，又遭遇双重绞杀，要完成这个任务比登天还难！”
“登天对于人类早已不是难事，”顾西川依然说得轻描淡写，“放心吧，我们川军团从未怂过。”
“别着急表态，先熟悉一下九隆！”赵永生将材料扔到桌上。
我太熟悉了，就差没把他嚼碎装进肚子里。顾西川咬着牙关，从材料袋里拿出九隆的照片。照片上那张鬼畜般的面孔瞪着眼睛，犹如在嘲笑他，而这份嘲笑早在三年前就埋下了罪恶的种子。
顾西川的整个背部开始疼痛，酷似一把铲子在体内疯狂搅动。他拼命拍打着抓扯着上半身，可那段痛苦的回忆更加清晰地浮现于脑海。
耳旁传来猛烈的枪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