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珠联璧合
重明似乎终于有所动容,眼中飞霜也略有消融。
不二敏锐地察觉到他这微变情绪,用一种诱惑般的口吻道,“不错——在下确实有所揣测,并且为了证实这揣测,曾一人孤身查访,并为此付出良多。我可以告诉你这极有可能是真相的揣摩,相对的,你,要拿什么来换呢?不见长安讲求的是绝对的公平,这同你师父的绝对利益,异曲同工。”
“你想要什么?”重明脸上忽然有了嘲意,“的确如阁下所言,在下除了这把剑,以及数不尽的觊觎它的敌人,什么也没有。阁下奢望从我这样一个杀父仇人的后人身上,得到什么?”
“少侠太过心急,”不二道,“你身上的价值,远远超出你所想。这样吧,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若故事听完,你依然执意要杀我,我便不会再纠缠。”
重明不答,他于是自顾自道,“江湖盛传,不见长安的首领萧不二,幼时便坐拥一方,不可思议地掌控着江湖三足之一的杀手组织,不见长安。年岁渐长,手腕更是狠辣,死死攥住整个北方的暗杀气脉,侠名恶名掺半,惊叹之声多,诟病之语更是不少。对于这位年轻霸主,他们只看到他在这尊位上的风光,何曾知道光的背后,总是有影随行?正如他们不一的表里,敬畏的背后,是深恶痛绝。”
“阁下若是想发泄不满,在下可没有什么兴致。”重明丝毫不留情面。
“发泄?”肃杀双眼中溢出了笑色,他道,“你错了,发泄,是需要对象的。正如倾诉一样,不是谁都能拿来当做听众。”他接着道,“在下很小时便被送出长安,秘密接受培养训练,一年中与家父相见,不过数面。这其中严苛,但凡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杀手,便会懂得。不过,阁下可未必知道,阁下那双手,干净得很——你想知道在下第一次的训练是什么么?”
重明看着他,不出声,也不放松手中长剑。
“家父将在下带到一个密室,点起烛灯,放了满室的毒蛇,要我在那根蜡烛燃尽之前,从这密室里逃出来。而他唯一给我的,是从当空斩断的毒蛇体内溅出的满面鲜血,随后撂下匕首,拂袖而去。”不二用一种极轻的口吻道,似乎在说着别人的故事,“知道么,那蜡烛底部掺了毒,若我不能在规定时间内离开那间密室,最终也会死在那里。
“那些蛇的攻击性非常强,它的眼神是冷的,一心只想要咬断你的喉咙,稍一放松,便会命丧黄泉。”他接着道,“能从那间密室中逃出来,我至今难以想象。”
“所以,你恨你的父亲?”重明冷声嘲道。
不二却回答得很认真,“这种训练数不胜数,我若是要恨,岂非恨不尽?”他忽地抬眼笑了,“没有人生来便磨灭感情,封闭自我。我之所以还没有沦落到丧尽天良的地步,全然是因为当年家父离开密室时,借着转身,偷偷看了我一眼。”
重明一时有些吃惊,他看着眼前这个杀手组织的首领,隐约地感受到了浮生中的什么牵连。
萧不二此刻已全然恢复了那副飒然神色,“之后便是你师父击杀家父,在下也被人接回长安楼,一面继续接受训练,一面学习处理各种事务。因为有所疑虑,在下曾偷偷去灞水之滨开棺验尸,棺中却空空如也。不过此事只有家父亲信,萧临风一人知道。阁下那日提起此事,在下也万分震惊。”
重明沉思半晌,道,“此事,确实有人告知在下,不过与萧临风并无牵连,你可以放心。”
“我若是不放心,还会容他代我出席各类场面?”不二道,“杀手的基本道德是忠诚,其次才是能力。”
“在下以为在阁下眼中,价值才是首重。”重明吐出一句。
“不错,”不二道,“忠诚,能力,这些都是一个人的价值。一个人的能力往往取决于他的野心,越渴望力量,越会付诸行动。可领导者,永远只能有一个,所以我不见长安的麾下,”他语气蓦然犀利,双眼中闪动着纵横捭阖的雪光,“永远只能有甘于臣服之人,江湖高手如云,少的,从来只是绝对忠诚的高手。而在下要做的,则是如何将这部分高手,为我所用。”
重明的心中有些复杂味道,他眼前之人,像极了一个矛盾集合体,渴望力量,却也惧怕力量,奉行恶名,却不甘为人诟病,既封闭自我,又吊影自怜。分明己身如此揉杂,却又要求绝对,绝对的公平,绝对的忠诚。
“你不是想知道你师父是受何人所托么?”不二忽地打断他的思绪,像一个循循善诱的领导者那样,绝对而不容置喙地道,“与我结盟,效忠我,追随我,交付我,我会将这些年所得线索,悉数奉上。”
重明的心神又剧烈动摇起来,真相,他这二十年求而不得的真相,此刻正端放他的脚下,逼迫他弯身去察看,去屈膝,去俯首,去为人献上他绝对的能力和不二的忠诚。
就在他差点要对他臣服之时,一道敲门声适时响起,重明蓦然惊醒,手中剑冷冷地泛出光泽。
不二却丝毫不在意此刻指着自己喉咙的这把剑,这破云子一生得此一把,出鞘必要饮血的旷世奇兵,他一侧脸将一缕发丝吹向剑刃,发丝随即断落,“好剑,当得上百兵之君之名。”
“自然。”重明道。
不二道,“我很欣赏你能为你师父隐忍二十年,这忠诚的师徒情,是许多杀手都难以望其项背的,也是我所需求的。”
话锋一转,“重明,没有饮过血的杀手,如何能称为杀手?不曾出鞘的剑,如何吟啸江湖?”
重明提剑沉默。
不二观察着他,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
敲门声还在继续,他便在这道敲门声中,缓缓打出最后的底牌:
“臣服于我,继承南君,同萧家北刃,重振南北双雄之名!”
忽地有人推门而入,与此同时,杀手手中那从来不曾放下的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地上。
但他依然脊背挺直,哪怕他视若生命的长剑早已脱手,他也不肯屈身下去捡拾。
不见长安的首领看破他那拼死支撑的骄傲,竟主动向他低下头去,替他捡起那把剑,击溃他最后一道防线。
“阁下的剑掉了。”
那一瞬长风穿堂,树枝上的积雪被吹拂下来,簌簌跌落在杀手的心头。重明看着这个满眼笑意的年轻霸主,几乎就在一瞬间,决定了追随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