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陆海6
你很难去判断二岭东他们这种人是好是坏。
在罕穹说完这句话后，二岭东第一个冲了出去。
刚才他盯着那冰洞抽烟的时候，每吸一口烟，都在估算着水流的速度。
二岭东为什么学这一招？当年，他妹妹是掉在冰窟窿里面死了，二岭东看到人下去了，也跟着下面的妹妹一起跑，他希望能打个洞把妹妹捞起来，可是打了好几个，每次都是洞还没打出来，妹妹已经飞速从他眼前流走。
后来，那个场面变成了二岭东的梦，长久以来，他一直在梦里面钻研着这个手艺，不停地研究着水流的速度，打洞的位置，还有捞人的手艺。
梦里的一切已经形成了一系列的肌肉记忆，不需要思考，二岭东的脑海中已经出现了应该打洞的准确位置。
他从来没在梦里面成功地把妹妹救起来过，不知道这一次，结果如何。
四儿是第二个跑出去的，没别的，就是想比二岭东快一点。
葛钟良猜得没错，四儿是个亡命徒，至于为什么走上这条路……
有些人是为了钱，有些人为了色，有些人为了一口气。
四儿为了争强好胜。
十六七岁的时候，村里有人出去偷铁，有人一晚上偷了几百斤，在村子里显摆。
四儿觉得自己比他强。
当天晚上，他带着一辆车，假装成领导的儿子，把那看门的老头儿给唬了一通，直接开着车耀武扬威地拉了几千斤出来。
其实那车也是他骗来的，就让开到村里那个炫耀的人家门口。
四儿不想赚钱，他只是想证明，我比你强。
这一点可能是扎根在心里的不安全感，据说四儿是双胞胎，生下来的时候，他姐比他重了足足一斤多，瘦得跟小鸡仔儿似的四儿连眼睛都睁不开，他是在娘胎里面就被打压怕了，那种想要证明自己比别人更有资格生存下来的感觉，从娘胎里面留存至今。
偷铁那件事儿，他判了五年，进了大牢里，非但不觉得枯燥无趣，反而是让他找到了更大了的乐趣。
在这里有着各种各样穷凶极恶之人，那五年，他每天都在努力想着怎么比别人更狠，怎么把每一件狠事儿都干到极致，怎么干完了之后还能漂漂亮亮擦屁股走人。
后来，四儿碰上了罕穹。
那时候他已经很拿自己当回事儿了，以为自己在争强好胜这件事儿上走到了登峰造极，但是没想到……
罕穹的出现，宣告他的一败涂地。
当时四儿正在跟着一批人从一个辽金大墓里面往外倒腾东西，他在那个小团伙里备受追捧，因为不管做任何事情，四儿都能比别人做得更快、更好，甚至更狠，那些人的追捧让四儿觉得安全。
可是当他从那个斗儿里出来的时候，只看到十六个整整齐齐的裹尸袋。
罕穹坐在旁边歪头沉思，好像是等了四儿很久。
看到那个场面时，四儿就麻了。
一个人能把杀人，而且是一个人干掉了十几个人的事儿，干得这么从容优雅，四儿这次来不及争强好胜，就知道自己输定了。
而他其实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所有的荣耀都是用他内心中的恐慌换来的，嗅到最后一刻大限将至时，四儿希望自己走得体面——他觉得还是快一点结束，比如自己抹脖子什么的，至少，不和他正面交锋，可以假装自己并没有输。
罕穹没杀他，只是说了一句话，好像一把手术刀，穿过了多年来不知为何奔波、为何争斗的过往，直击他心中的要害。
“你要打赢的只有你自己，不管打败了多少人，你在那儿，”他指了指四儿的心口，“没赢。”
四儿好像被人突然击倒了，他之前所做的一切被全部否定，就像拼命想要达成完美的一份试卷，自我感觉答得完美无缺，最后却被看穿了最深处的弊病，画上一个大大的“×”。
这话让四儿觉得自己像个狡黠的孩子，自以为把戏玩得天衣无缝，却被大人一眼看穿了背后的小心思，他变成了一个连路都不会走的人，此后余生的每一个选择都将瞻前顾后，仍难逃自我鄙夷。
好在，罕穹是那么擅长拿捏人心，以至于四儿明明知道他在拿捏自己，却还是愿意甘心情愿地跟着他。
“我可以给你机会，让你知道，你是更值得活下来的。”
后来四儿跟着罕穹干了很多事儿，危险到能活到今天都是个奇迹，但是罕穹履行了他的承诺，以前四儿干的那些和别人斗狠的事儿都变成了隔靴搔痒，只有跟着罕穹刀尖舔血，每一次堪堪活下来，才让四儿感觉到自己在一点一点地变强，变得比这世界上很多人都更有活下来的资格。
就像从一场hard模式里面存活下来的选手，居高临下看着easy模式里的那些人。
的确，安全了许多。
不过该说不说，有些习性在身上黏着了太多年，就像一个疤痕，知道它不该出现在那儿，但是反正无伤大雅，抠了又疼，罕穹是允许四儿留下来解闷儿的，就比如他的争强好胜。
这一点体现在四儿面对二岭东和大雪人的时候，而他们俩也知道四儿的这个狗德行，反正大家是互相陪伴，就像一个七巧板，需要用不同的形状来彼此配合。
“嘿嘿，四儿又跑到二岭东前面去了，这个傻×又特么不会看冰，看他跑那老远干啥！”
说话的是大雪人，他没有追上去，一直站在罕穹的身边——他是边防哨兵退下来的，眼力过人，站在罕穹身边，能顶一个望远镜。
但是罕穹需要的不只是望远镜，大雪人还有个特点，过目不忘，哪怕你带他去博物馆，走马观花地转一圈儿，出来的时候问他哪个展品上面有什么细节，他都能说得一清二楚。
还有个有意思的事儿，大雪人文化水平一般，大字不认几个，但是，你给他一本书他也能记下来，就算不认识每个字，他能把字当成画，把形状完全复制下来。
罕穹始终垂着眼帘，揣着手站在冰洞旁边。
他现在心里面只有一个念头。
假如，葛钟良还活着。
他想知道，葛钟良在下面看到了什么画面。
是的，这是罕穹唯一关心的事情，因为这关系到罕穹后面要做的每一件事情。
葛钟良是个key，只能这么用，把他推下冰洞甚至无关乎好坏对错，只是他完成计划的一个步骤。
或许，对于二岭东他们是不是好人，还有一个判断的必要。
在罕穹这儿，一切已经超乎了好坏的界限，只是一件事儿，就像他这个人本身一样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