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于是尘埃落定,洪路文嫂子肖启桂是上海小笼馒头店女工,66届初中毕业,住高震雄家附近。
肖启桂父亲16岁在老家农村结婚生5个孩子。
到上海谋生又结识肖启桂妈又生5个。
肖启桂父亲多子,穷困,又染上酗酒恶习,家暴成性。
肖启桂自小在赤贫又缺爱的环境中长大,贪婪、吝啬、龌龊。洪路萱一支新买的牙刷,肖启桂说:
“路萱,侬这支牙刷好好看诶,让我试一试。”
说时在自己牙上刷了刷。
洪路萱有轻度洁癖,当年怕脏不肯摸紫貂还吃了鸭蛋,别人用过的牙刷她怎肯再要。
肖启桂想要那把牙刷,略施小技,牙刷便到了手。
洪路杰结婚洪路萱出100块,那时的100块可不是小数目,洪路萱结婚肖启桂一毛不拔,为此洪路杰与她吵,肖启桂用头顶丈夫肚子,威胁要去跳黄浦江,直到洪路杰答应不出钱,她才罢休。
肖启桂家门口是洗马桶的地方,每天早晨上海人习惯用来洗马桶的马桶划洗刷拉刷拉声要响很久,臭气熏天。
她没有脏的概念,洪师母一双尼龙袜她穿了几天,然后对婆婆说:
“姆妈,咯双尼龙袜我穿了几天,我帮你折折好,放在抽屉里。”
洪师母倒吸口冷气,穿了几天的袜子还要放进抽屉,也不怕抽屉嫌臭。
为了解脱抽屉的痛苦,也为了表示抗议,洪师母只能将袜子丢畚基,这正中肖启桂下怀,又捡了双袜子。
至此,洪师母到上海绝不吃小笼包子,还谆谆告诫洪路文:
“宁要大家奴,勿要小家女。《红楼梦》里的丫环,都比你嫂子有眼力界。”
仿佛洪路文是洪师母另一个儿子。
洪师母去儿子家,见他家脸盆底油腻厚,60年快饿死的人舔它能救命的。
肖启桂的败絮其内并不影响其金玉其外,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
尼克松来中国时去上海,上海交通管制,行人少。
她想方设法溜上街,穿了件当年最时髦的毛呢大衣,上街搔首弄姿,一心要让美国佬目睹中国女人风采。
其实,尼克松坐轿车里根本看不到她,她去的马路也非交通管制区,非尼克松车队必经之路。
肖启桂之所以得到洪路杰爱,源于她的长相,是那种牡丹花似的娇艳。
美到有一次洪路杰、肖启桂路过汾东纺织厂集体宿舍,宿舍的窗口伸出的男头女头,男头全看肖启桂,女头全看洪路杰。
套用现在流行语,集体宿舍的男头,都是肖启桂粉丝,集体宿舍的女头,都是洪路杰粉丝。
那时的粉丝还没学会尖叫,他们只是含情脉脉地凝视。
如果他们像多年后的粉丝,见了偶像歇斯底里尖声怪叫,厂革委会的专政队会将他们关进牛棚,关到他们不叫为止。
理吐公社大招工时,正是洪路杰、肖启桂结婚之时。
当时洪路杰毕业分配到河南,他在上海哪有房子?而肖启桂绝不肯嫁在自家的棚户里——那多没面子!
其时洪路杰外公已去世,外婆住在上海姨妈家后厢房。
肖启桂给洪路杰出主意,让洪路杰把外婆从姨妈家弄到汾东自己家去,让外婆腾出姨妈的后厢房给他们做婚房。
外婆不想离开上海,但心疼外孙没婚房。
姨妈也百般不愿母亲离开,当年上海人眼中的外地,像苏联人眼中的西伯利亚。
但姨妈与洪师母姐妹情深,看在姐姐面子上,又加肖启桂姨妈长,外婆短的嘴甜,姨妈只好答应母亲去姐姐家,腾出后厢房做外甥婚房。
外婆坐上了去汾东的火车。
到汾东那晚,外婆因心情纠结、兴奋,中风瘫痪。
外婆半身不遂后,洪师母将洪路文从理吐公社召回。
家里所有人都拿工资,只有洪路文拿工分,理所当然,她承担起外婆的护理工作。
期间有几次,洪稼翔夫妇考虑到洪路文前途,想让她回农村,他们另想办法请人护理,却因外婆苦苦哀求,洪路文坚持留了下来。
外婆其时已神志不清,她总是痛哭流涕拉着洪路文手说:
“妮加,你别走呀,求求你!”
妮加是外婆老家土话二姐的意思。
洪路文心想,自己是哪门子二姐。
外婆已叫不出她的名字,却舍不得她走,自己又怎忍心弃病入膏肓的外婆于不顾,自奔前程。
之后外婆又一次中风,浑身长起了褥疮。
洪路文每天忙洗尿片,帮外婆翻身、擦洗、涂药…….在家滞留一年,直到外婆去世。
这一年的大招工,洪路文根本无法回去。
洪路文从小跟洪路萱亲,跟洪路杰疏。
之后发生的事,更使洪路文跟洪路杰生疏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洪路杰毕业分配前,想去上海,谈何容易?
肖启桂给他出主意,让他写揭发父亲的材料,以示跟家庭化清界线,一式两份,一份交物理系负者分配的,一份寄汾东纺织厂,以为这对分配会有好处,也许能分到未婚妻所在的上海。
洪路杰言听计从,写材料揭发父亲十大罪状,这十大罪状,条条都能要洪稼翔命。
也许是洪稼翔前世积德,信落到温丘青手中。
温丘青因为是烈士子女又有抗美援朝背景,当时没被打倒,被结合进了厂革委会。
她扣下了洪路杰来信。
这事洪家并不知情,但洪路杰做贼心虚,自己将揭发材料的底稿寄给了洪师母。
洪稼翔夫妇收到底稿觉得天都要塌了,洪路文知道后小小年纪患了失眠症。
其时洪稼翔正被扣发工资,每月拿15元生活费在细沙车间劳动推纱。
儿子的揭发材料像头顶把达摩克利斯利剑,随时要斩下来。
精神恍惚中,推着纱的他一头撞到机器上,机器冒了些零星小火很快熄灭,被赵劳朴爸整成黑材料放进洪路文档案,变成了劳改着的右派蓄意纵火。
这事,洪稼翔夫妇瞒着洪路萱。
惊弓之鸟,夫妇俩怕女儿有样学样,因为洪路萱也面临毕业分配。还千叮咛,万嘱咐,命洪路文保密。
洪路文答应了,但觉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姐姐不会,绝对不会!父母是被儿子整朦了双眼。
可洪路杰并没因别出心裁被分去上海。
他大学毕业后先去军垦农场劳动,之后被分到河南,一直呆到考取研究生去北京。
陆明亮、蓝浩汉、黄康化见洪路文一声不吭喝闷酒,都劝她吃菜。
菜很丰盛;有糖醋鳜鱼、白斩鸡、酱全鸭、清炖甲鱼……洪路文不记得有多久没吃过如此精致的美味了。
在农村,虽不再挨饿,菜很少。
她常吃的菜是辣椒酱。
一次,她将辣椒酱拌饭,血红的饭一口气吃几碗,嘴不怕辣,胃受不了,痛得在地上滚。
最主要是没油。
一次,她一个猛子扎到门口水塘里,发现塘底鹅卵石般铺满河蚌。
不一会,她就摸了满满一洗澡盆。
可到家后因为没油烧,只能送给农民喂鸭。
水稻田田螺也多,两个小时能捡满满一独轮车,也是因为没油烧,只能当鸭子的硬菜。
那时叫炒红锅,蔬菜是在没油的锅里翻炒熟的,荤菜就不行了。
她觉得今天真是大快朵颐。巴尔扎克说:
“一般人夸张失恋的悲剧,其实心灵的需要爱情并非真正的需要,因为没有人爱我们,我们可以爱上帝,他是不吝施舍的。至于口腹的苦闷,那又有什么痛苦可以相比……他害上了口腹的相思病。”
经历过困难时期,经历过十年插队,洪路文自认口腹的相思病,她害得比巴尔扎克重。
当然,恋爱是人人要谈的,不是上帝就能解决的。
这不,饭吃到一半,黄康化邀请洪路文趁上班报到前的空隙时间跟他一起去游黄山。
就像陆明亮是蓝浩汉的初恋,洪路文也是黄康化的初恋,这种连手拉手都没有的娃娃家似的初恋,持续了十几年。
如今,黄康化想将它修成政果,洪路文答应了。
酒席散后,黄康化要送洪路文回家,洪路文拒绝了,说想一个人走一走。
城市的夜晚,令洪路文倍感亲切,又分外陌生。
灯火辉煌的电影院,已不像她前几年偶尔回城时,只放八个样板戏了。
洪路文见广告牌上是日本电影《望乡》,钱都掏出来了,又改变了主意。
还是静静地走走吧,电影今后有得是时间看,再也不必像在农村,跟着放映队跑了。
临回城前,公社放映队放禁演了十年的电影越剧《红楼梦》,她每晚跟着放映队跑,跑了八九个大队,看了八九场《红楼梦》。
在深山老林,冬夜是最肃杀孤寂的,别说电影,连书都看不到。
插队五年后,当初一起下乡的同学走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