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坠亡
端午刚过,燥热的南风便急不可耐地席卷而至,那蛰伏许久的磅礴热力,仿佛试图在一夜间就将雾江这座650万人口的城市送进酷夏。
柏油路面被炙烈的日光烤得油滋透亮,不时散发着刺鼻的沥青味儿,一辆在高架桥上疾行的黑色福特押运车呼啸而过,它灵活地在车流中左右腾挪,在拥挤的下匝道里硬生生挤出条缝隙。
高架桥下的道路堵塞得厉害,押运车不耐烦地响起喇叭,在闷热的午后显得尤为刺耳,行人们纷纷投去憎恶的目光,但瞧到车身上印有“雾江第二监狱”的字样,不由暗暗吐舌,把脱口而出的抱怨吞回肚中。
绿灯亮起的瞬间,押运车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它抢在下一个路口红灯之前,急转着左拐进青海路,直行百米后绕过绿化带,驶进第二人民医院急诊部门廊前的下客区,“吱嘎”一声猛然刹停。
副驾驶座的门被推开,一名狱警跳了下来,他疾步跑到车尾,“嗒嗒”两声拧开后厢把手,脚步不停地急诊部里奔去。
躺在担架上的肖远山满面憋得通红,两腮突突乱跳,伸出右手在脖颈间不断抓挠,脖间青色的血管虬结着爆起,情状颇为恐怖;随车护士额角布满汗珠,她手忙脚乱地捉住肖远山的两只胳膊,催促另一名狱警打开后备厢。
那狱警答应一声,利落地推开尾门,扯开嗓子向急诊部方向呼唤同伴;肖远山瞥见护士也将视线转向窗外,迅速从舌下抠出一物,在腕间的锁眼里用力捣了几下,手铐顿时松开,双手既已脱困,他便猛然坐起,摘下灭火器朝护士脑袋上抡去,那护士只觉得劲风扑来,后脑已被重物击中,一声未吭便晕倒在一旁。
肖远山这几下兔起鹘落,似是早在脑中预演多回,适才面容的扭曲痛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往车外探头瞧了一眼,便抢出车尾,用力腾空跃起,劈头盖脸地将灭火器砸在狱警的头顶上,狱警反应不及,闷哼一声委然倒地。
灭火器跌落地面,发出“哐当”一声脆响,立即吸引了人群的注意。急诊部门口那名正在招呼医护人员的狱警急忙扭头去看,见同伙被砸倒在地,一道人影正飞速向远处疾奔而去,他暴喝一声,吹响胸前的集结哨,撒脚向人影遁去的方向猛追过去。
押运车的司机听见哨声,连忙甩门下车,冲到车尾扶起倒地的狱警,那狱警被砸得晕头转向,但丝毫不敢懈怠,摘下后腰的电击枪撒腿就跑,几人先后向急诊部东侧的巷道里追击逃犯肖远山。
在突发变故面前,人群的反应总是慢上半拍,眼见尾门大敞的囚犯押运车横在一旁,仍在地上不停滚动的红色灭火器,捂着脑袋爬出车外的随车护士,狂奔追击的狱警和逃犯,这些足以刺激视觉的场面,就活生生发生众人眼前,人们开始亢奋起来,鼎沸的喧哗声打破了沉寂的空气,仿佛身上的病痛也似乎减轻了许多。
两天后,雾江市警局的法检中心里。
法医放下茶杯,缓缓走到检尸台前,戴上手套掀起白布,露出一具体态微胖的男尸,年龄约莫五十朝上,身体正面左侧的面部、肩颈和胸部大面积钝性撞击伤,尤其是左脸,左颊肌肉向上撕裂至眼部,向下延伸至下颌,半口森森白牙上沾满了黑色的血污。
他伸手撑住尸体右肩,另一支手扶在尸体的腰胯处,把尸体推动至侧卧姿态,“司队,你瞧,电击枪伤主要在右肩和左臀,右肩那枪只擦破点皮,后一枪才限制住逃犯的行动能力,不过,致死伤是从高处摔落后造成的颈椎断裂,半拉儿身体都砸成稀泥了……,雾二监送来了肖远山入狱时留存的血样,和尸体样本比对过了,身份确认无误。”
司永铭静立在一旁,法医转头看他,他却仿佛走了神,目光依然凝固在那具男尸身上。
半小时后,司永铭推开问询室木门,肖远山暴力逃狱案中的狱警徐从容,正在接受刑警郑晨的问询,郑晨跟了司永铭快三年,仍是年少气盛,语气里藏不住火药味儿,徐从容卷入逃狱案件,本就心情恶劣,被郑晨几句话呛得渐渐失去了耐心,他浓眉一挑,指着自己额角的大片淤青,“我本身就是肖远山暴力袭击的对象,您怎么拿我当罪犯在审?”
“请注意你的用词,你是涉案狱警,现在是对你进行问询,不是审查,请你不要过于敏感!现在还有两处细节没搞清楚,根据雾二监的医护纪录,肖远山因服用抗生素,产生了严重的过敏反应,那他是怎么从呼吸困难的症状中迅速复苏的?用什么打开的手铐?隐藏在哪里?这是其一,其二,张自强和你先后用电击枪击中肖远山后,他如何还有能力翻越四楼厕所窗台,逃到二十米外的平台上再坠亡的?”
郑晨无视他的烦躁,依然冷冷地发问。
徐从容强忍住怒火,往椅背上重重一靠,“对不住您了,第一个问题我觉着没必要回答,显然肖远山装病装得太像,把医生都蒙鼓里了!对一个像肖远山这样经历的黑道人物来讲,捅开铐子恐怕有一百种办法。其二,老张先追近肖远山,一枪过去只擦着他的肩头,是影响不了他的活动能力的,我后发先至,追到住院部四楼走廊里,看他刚刚撞开男厕所门,我抬手就是一枪……”
郑晨抬手打断了徐从容的陈述,“等一下,问题就在这里,急诊部东侧巷道里的监控视频,完整记录了张自强追击开枪的全过程,但住院部四楼走廊里没有监控,但根据一名正在如厕的影像科医生供述,他是先听见翻窗,间隔七八秒后才听见电击枪的击发声,紧接着听见窗外响起一声惨叫,再隔了数秒才听到重物坠地的声响,显然与你陈述内容有比较大的出入,怎么解释呢?”
徐从容盯着对方,脸上的怒意忽然化为苦笑,“合着您的意思,我被肖远山砸了脑袋后心怀恨意,等他爬过男厕窗台到达裙楼的平台后,我再趁其立足未稳之机开枪射击,肖远山突然丧失行动能力,才从四楼坠亡呗!追击逃狱要犯,演变成我借机报复杀人了是不是?那影像科医生是谁,你让他来对质,我就不信一个蹲在茅坑里的外行,能在电光火石间把细节分辩得那么清楚!郑晨我告诉你,就逃狱这种重罪,别说肖远山不慎摔死,就算被当场击毙也完全合法……”
徐从容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然拍着桌子站了起来,郑晨的性格也是一点就燃,针尖对麦芒般地也站起身来。
司永铭轻轻咳了两声,在郑晨肩头拍了拍,下巴一扬,示意他离开房间,郑晨心有不甘,但哪里敢违背领导的意愿,强摁住火气掩门而出。
徐从容挑衅地看着司永铭,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车轮战,但司永铭只拿起笔录瞧了几眼,就扔回了桌上,就站起身在房间踱起步来,“徐同志,你的陈述清楚、完整,和案情事实基本吻合。我们认为你在追击逃犯过程中,采取的行动是合法合规、果断有效的,笔录上签完字,您就可以离开了。”
司永铭这番话大出徐从容的意料,他诧异地接过笔录本,正在揣测司永铭究竟是何用意时,后者弯腰在桌上重重一拍,冲他竖起拇指赞道:“干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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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江市第二监狱行政大楼的走廊里,归四海摸着后脑上已经结痂的伤疤,亲热地在骆鸿背后轻轻拍击,“嘴巴利索些,态度诚恳些,别跟闷葫芦似的,晓得不?”
骆鸿点点头,“嗯”了一声,深深做了几个深呼吸,在房门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后便推门而入。
午后的阳光透过幕墙玻璃,晃得骆鸿睁不开眼, 对面几人背着光坐成一排,甭说瞧不见脸了,连胖瘦性别都分辩不清;骆鸿不敢多看,毕恭毕敬地拉开椅子坐下。
“骆鸿,嗯……小伙挺精神的,不过你这厨师证是短期班拿的吧?我们单位是正儿八经的国企,除了得背景干净审查没毛病,手上的活没两把刷子那也是不行的,你明不明白?明白了,就先自我介绍一下。”居中的面试官是个年愈五旬的中年妇女,她叫韩可,是归四海嘴中的“自己人”,两人到底什么关系不清楚,但从口音上,听得出是同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