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谁人不识君
今天顾玄起的比平日里还要早一些,此时窗外的天色还未亮堂起来,正是一日里最暗的时候,一股股冬日那刺骨的寒意就好像闻到了猎物味道的毒蛇一样顺着窗户的缝隙慢慢地钻了进来,冷冰冰地贴到了他热乎的皮肤上,却影响不到他分毫。
屋外的侍女们已经忙乎很久了,掐着时间烧好了水,然后一盆接着一盆地灌入了泡澡的木桶里,照例放入了一些补身子的药材,惹得整个房间都是一股淡淡的药香,顾玄神色平静地在侍女的细心服侍下,很是认真地把全身上下都给洗了个干净,特意穿上了一身崭新的劲装,绑好了头发,然后郑重地把挂在屋中央的御赐宝剑取下垮在了腰间,这才走出了屋门。
脚踩在冻得结实的土地上,顾玄扬起头,看着头顶群星隐没的天空,轻轻地哈了口气,顿时一片迷蒙的白雾升腾而起,转眼间就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虽然早已在心里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但是真的到了这种时候,顾玄发现自己终究还是舍不得的。
突然一下子就要离开生活了整整十八年的地方,前途未卜,谁又能不生出许多感慨呢。
他一路走过来,永乐宫的一草一木,都已经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记忆之中,童年玩闹过的前殿,练武时不小心打出了一丝裂缝的墙壁,偷偷刻下了自己名字的梁柱,甚至是屋顶上一片貌似普通的瓦片,似乎也满是他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可是人终究是往前走的,顾玄在中央的天井处驻足了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永乐宫独有的气味留在身体里,半晌,这才睁开眼,往外走去。
行囊包裹早已在昨日便已经完全地收拾好了,要带走的东西其实也不多,无非是些换洗的衣物,一叠凉国官方通行的银票,还有通关与上任时会用到的证明身份的文书,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堂堂一国皇子,质朴的让人惊讶。
不想让母亲伤心,同时也惧怕那种别离场面的顾玄自私地选择在母亲还在安睡的时刻偷偷离开,整顿好了就带上了行囊,谁也没有通知,就这样直接出发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一夜未眠的丽妃此时就站在屋里窗户的边上,看着黑暗里远去的那个身影,这位坚强的母亲终于还是哭了出来,脸上带着悲喜交加的笑容,既有难过和不舍,也有欣慰和殷殷期盼,只是她从始至终都捂着嘴,不敢让远处的儿子听到动静而回头。
做父母的,总是怕给儿女拖后腿吧,眼看儿女远行,虽有不舍,不敢相告。
顾玄肯定不会知道,在知道他要离京上任之后,母亲便每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为他亲手缝制衣服,昨日更是点上了油灯,赶了整整一夜的工,才终于在最后一天又为他多绣了一件御寒的冬衣,偷偷地塞进了包裹里,然后赶紧回了自己的屋子,只怕被出来的顾玄撞见。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母亲的爱总是润物细无声的,如春风拂过大地,冰消雪融,春暖花开。
在这没有人情味的宫里,终于儿子也离开了,丽妃低着头,静静地坐在床榻上,伸手轻轻地抹去了眼角的泪水,默默地收起了满是针孔的手指。
宫城里不允许奔跑,关卡又多,饶是顾玄走的极快,等他靠着脚力横穿了整个东城区,走到了城门口的时候,天色也差不多已经亮堂了起来。
整个凉国的核心中枢,大凉的京城并没有建在相对而言更为安全的大后方,而是就坐落在凉州境内靠着幽燕两州的边上,离幽燕两州的边境并不算远,气候更是跟幽州这边差不大多,寒冷而沙土气重,一旦到了冬日,从幽州飘来的沙尘更是常常熏得天空整个一片暗黄,大风起的时候更是目不见人,点点被染黑的雪花徐徐飘落下来,顿时显得此地格外的苍凉。
此时已经是城外送菜的商贩们赶着车进城的时候了,来往的人流也慢慢地多了起来,偌大的京城似乎就这样慢慢地苏醒了过来,路边已经传来高亢的叫卖声了,然而宽阔的城门口处,等着顾玄,竟然只有四个人。
一个是要跟他一起离开护送他前往黄沙县赴任的靖龙,另外三位自然是太子顾苍和他的两位贴身侍女。
眼看着顾玄走了过来,顾苍马上拱手道。
“五弟,冬安。”
顾玄不敢怠慢,赶紧回礼道:“二哥,还有诸位,冬安。”
凝霜偷偷地撇了撇嘴,但是到底不是真的不识时务,没有敢在这种场合多说什么,晓露却是和善的一笑,微微欠身行礼。
顾苍招了招手,让靖龙牵过一直拴在路边的两匹马来,朝着顾玄微笑道:“这算是我私人为你准备的两匹好马,都是燕州呼兰牧场的顶级神驹,短距冲锋,长途奔袭,无一不长。”
凉国燕州的骑兵在这西大陆的南部十分出名,除开骑兵队的士兵们骁勇善战,当权的将军们指挥得当这些因素以外,更重要的原因便是源于骑兵队的马匹。
凉国在幽州,燕州和海州都安置有专门养马的牧场,但唯有燕州一地的牧草最为肥美,燕州牧场产的战马那是一等一的好马,这呼兰牧场更是燕州境内,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凉国最好的一处牧场,只供给整个燕州最精锐的沥血军,其他队伍就是求爷爷告奶奶,找遍了关系都不可能弄得到一匹,呼兰牧场产的战马到了军队里,上到将军,下到士兵,对待它们那是比对待自己媳妇儿都亲,也唯有太子顾苍才能从沥血军那位统帅的嘴里抠两匹出来。
顾玄不傻,自然知道这呼兰牧场两匹顶级神驹的价值,那可是真真正正的无价之宝,不说多的,在黄沙县那种险地,说是第二条命都不为过,一旦跑起来,敌人就是千军万马都追不上,当下赶紧谢过。
“五弟,保重,此行前去黄沙县,务必小心,一切事情,都需谨慎再谨慎,三思而后行,万不可冲动行事,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临到了这种关头,看着眼前的弟弟,顾苍甚至下意识地想说一句不行就回来,但是嘴巴蠕动了两下,终究没有能说出口,这种话说了,也无异于是泄对方的锐气,该离开的,还是得离开,该成长的,终究得要成长。
直到这种时候,他才恍然发现对方也不过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而已,他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太急了些。
可是对不起啊五弟,二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只能劳累你快点成长起来咯。
顾玄自然不知道这些,看着眼前的神驹,见猎心喜,当下脚下一蹬,轻松地跨上了马背,坐在鞍垫上向着下方的顾苍拱手道:“谢二哥关心,我亦知此行艰难如登天,但是二哥既然有改变天下的心,我如何能不相助,所谓艰险,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山开山,见水搭桥,有何可惧?二哥尽管等我的好消息!”
要是与母亲道别或许还有不舍,但是面对这位一向照顾自己的二哥,顾玄却是一脸的意气风发。
男人之间,没有那么多的缠缠绵绵,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聊了两句自然就要出发了。
“好!少年就该有少年气!”顾苍似乎也被顾玄的话所打动,畅快地笑了起来,大声高喊道,“五弟,我期待你我再会的那一天!”
马背上的少年猛地一扯缰绳,眉飞色舞,精神抖擞,豪气干云地问道:“此去要行大事,二哥可否送我一首诗壮行?”
天地昏黄,寒风刺骨,飞鸟高鸣,雪花飘落,城门口的两人一人在马上,一人在马下,站在大道之上,彼此对视,皆是斗志昂扬。
“好,二哥就送你一首诗壮行,祝你一路顺风!”顾苍几乎没有多加思索,只是看了眼天空,整首诗便一跃而就,“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坐在马上的顾玄细细地品味了一番,这才扬起头,大笑着谢过,不再耽搁,直接一夹马腹,与靖龙两人绝尘而去,背过身的顾玄举起右手,高高地竖起握得紧紧的拳头。
顾苍站在原地,看着顾玄远去,脸上笑意盎然,一直等到对方在视线里彻底地消失不见,这才回身,转头朝着晓露凝霜两人催促道:“走咯,回去干活咯!”
这边的顾玄一直策马狂奔,风驰电掣地过了数里地之后,这才猛地一扯缰绳,在原地停了下来,身后的靖龙也跟着停下,只稍微落后一个身位,顾玄抬首望天,只觉得此刻是真正的天空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又想到了顾苍的那句诗,一股豪气油然而生。
他举臂高喊:“我顾玄,来日必将扬名沧海界!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离开了京城,完成了多年夙愿的靖龙更是感慨万千,看着此时的顾玄,亦是开怀大笑,抱拳道:“愿助公子一臂之力!”
顾玄没有停歇,又是一夹马腹,再次开始策马狂奔,此时已经到了田坎边上,两侧来往的农民看着这位从京城出来的少年,只觉人生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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