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故人重逢
回想起来李格非来我家的那天,我当时忧心忡忡,只看到跟随李格非来的一个人,却认定外面站了很多黑衣人正包围我家,兴许他只带了一个司机,或是他的保镖,这难道是疑兵之计?我却上当了!
李格非喝一口茶,淡然说:“小学时,我在另一个班里,我的姐姐和你在同一个班上,当时要求成绩好坏搭配,结成学习帮扶的对子,你被指定帮助我姐姐提高成绩,恐怕你也全不记得了吧?不知你成心还是不太用心,我姐姐成绩一直很差,小学毕业就回家不继续读书了。”
“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我好想替自己解释一番,因为这听起来像是结怨,却说不出话来。
我对那位姐姐有点印象,年纪比我大,却比我笨,长得漂亮,就连老师上课时目光都常投过来,像探照灯一般,我以为老师是注意到我是个好学生,认真听课,后来才知道是看这位姐姐。即使女老师也喜欢看她,她通体发出耀眼的光芒,身为同桌的我更显得黯淡无光。我很嫉妒她,以为等自己长大也会变得像她那么漂亮,引人瞩目,现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李格非看着我,慢条斯理地说:“你的变化不大!”
他的脸也没那么古怪,五官清俊,轮廓越来越分明,实际上眼前这个人若不是与我有债务上的过节,是一个稳健和善的男人,关键是“李格非”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太陌生,好像是化名。“嗯,哦!是有这么回事!”我低首敷衍。
“看来你见到我很不愉快!”李格非客气,也与我疏离。
人家出手帮了我,我却像没良心的人,赶紧弥补说:“我不是,只是一时转不过来弯来,你帮了我,我却完全想不起来,很没面子。我一开始误以为你们——是同一伙人,又猜测你故意设计我,这一切太像——另有安排!”我首先防范到人心的诡诈,兜里的手机正在录音,估计即将没电了。我得找个借口拿出来,关掉录音。
我好想寻求外援,最好能躲进洗手间,打几通电话,兴许老同学杨建能知道一星半点,杨建是初中同学之间的联络站,他建了个同学群,自任群主,经常组织集会,我以前根本不关注。
“有可能是我这一生唯一的自传呢,我四十岁以前要完成,你真的想写吗?”李格非的眼神转为阴郁,若有所思地看向我。
“我当然要写。毕竟我们是同学,更容易理解。”我大言不惭,立场上有变化。多年来连豆腐干一块的文章都没发表过,我却无暇担心,因为根基弱,我像钻天杨一样往上生长,生长迅速,外表壮实,却忽略了木质疏松的事实,我在他面前武装自己,不能露怯。
“没有期望你写成文学名著,只要准确地表达出那人是我。”李格非根本不看好我,让步说。
我以工作的态度来面对,才重拾自信,我说:“我肯定能写好,毕竟是我年少时的梦想嘛!”紧接着我打哈哈,转移话题问他:“茶里是不是放了薄荷叶?有一股薄荷的香味。”
李格非露出惊诧的一瞥,说:“洗茶具时用了薄荷叶煮过的水,已经好久之前,你还能察觉出来!”
我故意露一手,至少他的眼睛里一亮。他为我解决债务问题,借此接近我,好别出心裁的重逢!好像是追求我,难道我想多了么?若是我能想起当年有关他的更多情况,我们的谈话会更顺畅,我却一点都想不起来。
我故作谦卑地说:“工作中我连形容词都很少用,写公文其实很乏味,只求准确,准确这一点我肯定能达到!”
缓兵之计,在心里掰手指计算到四十岁,至少还有八年,我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幸亏涂了粉。
李格非听出我的迟疑,说:“不需要你专职写作,你有工作在身,不用担心!我所说的一个月只是一个大概的时间,你可以利用业余时间准备。”他的期待值降低之后,对我不冷不热。
“我弟弟会没事了吧?” 这才是我最关心的所在。
“这件事上你顶了!他还没回去?”李格非并不关心。
“真要感谢你!”我对着他那张俊脸,实在编不下去,也是我羞愧的地方。
李格非不像是说话不算数的人,人的眼光随心境而改变,我现在觉得他不但气宇不凡,还是一位正直仗义的人,就凭他帮我接下这一次的债务,就比吴壮仗义多了。
李格非脸颊上干净,没有残留下刮不干净的髭髯,五官端正,有钱的人更像是有道德的人,让我增加好感度。人尽可能还是多赚钱,以增强自身的实力,能让人刮目相看。
他独自住在这么一大套房子里,也人倍感亲切,尽管我还不能当他是多年前的老同学,我甚至把他想象成一位有阅历有能力有自我的成功人士,才会为自己写自传。
我想了很多,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少有这么冷场的时候。
李格非总算打破了这安静的无话可说,问我:“你并不担心因此与男友分手,只是关心弟弟的安危么?”
“我已经不是为失恋能哭很久的年纪了,我们都是成年人,会商量解决问题。”我心情变好了,语调也轻松下来,既然是同龄人也不必太过谦卑,我挺直了单薄的腰杆。
“你也可以谅解他那样对你?”他问。
“这个我还没有想过。”我竟然能笑出来。
来见李格非的路上我可没这种好心态,当时忐忑得要命,拿不定主意,简直是折磨人。当时首要解释的是债务问题,其次才轮到与吴壮的关系。
我实在想做出有诚意的样子,使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记录本,该装一装样子,体现专业记者的素养,才能唬住人。
李格非见我拿出看家本领,有点儿措手不及,说:“你现在是在采访我吗?”
能让他紧张,我感到高兴,正儿八经地说:“先大致了解一下写作意图,我探了底,才能告诉你我能不能写好。”我怕他对我没有信心。
我公事公办的态度,问他目前婚姻状况。
李格非盯着我,没有准备好的样子,说:“我还没结婚,不,一次也没有。”
我停下笔,惊喜地问他:“你写自传难道是为了介绍你自己?你想要准确表达!需要将征婚启事弄得如此隆重,要写一本传纪来征婚!”
李格非的思维被我的玩笑带偏了,第一次见他迫不得已用皮肤在笑,而不止是眼神,右脸僵硬,像扯住了半张面具。他看到我的眼神,马上收敛住笑容,又恢复呆板的一张脸,他掩饰得很好。就我看来,他的右腿也有点问题,放在右膝盖的上右手很少动作,进门的伞架上插了一根收缩手杖,我是后来才发现的。若不是见过他行走自如,我恐怕会以为李格非的腿有残障。
李格非思忖一会,才对我说:“你说的倒也没错,这个作用也行,你就照这个意图!”
“你结婚的对象,读起来,就像读一本你的说明书!”我放肆大胆地打趣,没有一丝难为情。
李格非用眼睛笑,不牵动脸上的皮肤,唇角下弯。重复我的话:“说明书?挺有意思!那要非常了解我,你有这个自信吗?”
我不免吹牛皮,生怕他对我失去信心,我说:“当然是有针对性的说明书。你的成长,你的职业,还有你对未来的设计,你想要写多少字?”
“我不在乎字数,只要不是浮夸的文字,能看出是我本人。”李格非幽深的目光洞穿我,估计是觉得我现在就很浮夸,我发现他眼里的倦怠消失了。
若我不是过于兴奋,也许能发现更多的细节,当时我太庆幸,太浮躁。他碰巧选中了我,替我解决掉麻烦,还提出这么有趣的“好提议”。毫无提防,又是重逢,这让我上周的处境要好太多。无巧不成书,现在正讨论要写一本书,我来的路上可全然不是这个光景。
“你四十岁前交稿,是打算四十岁结婚的意思吗?”我怕他反悔,时间很充裕,既不敢得罪他,我甚至有点讨好与谄媚的语气。
李格非含蓄地说:“也许是,我不适合早婚。而且我不是一个表达能力很好的人,你要了解的事情挺多,我猜这需要耗费一些时间,才会放宽了时间限制!”
我由衷地赞叹,说:“这好像一个拼图游戏!”用俏皮的眼神望着他。
这下轮到他窘迫,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轻佻。他反问我:“你不会想借此赖账,无限期拖延下去不交稿吧?”
我刚才确实精明外露,忙信誓旦旦地说:“我若不能如期交货,就按实还钱,你看怎么样?”
李格非皱眉,“加上利息!”我的语气过于轻率,让人不能信服。
他对于我来说还是一个完全陌生人,从地狱豁免之后,我难免有点儿轻轻飘的。大局已定,身后的债务老虎不见了,我会好好回忆起他与我同学时的情景,不急于一时。
今天,到些,已经圆满了。比我预想的要好上千百倍,我的心情如雨霁后的天空,乌云都吹散了。
李格非突然问我:“能谈一下你的情况么?”
他此时更像是我的老板,我对他暂时放下敌意,他出手帮我而赢得了超级好感,我不介意谈起我个人的近况。
出于人情世故,我满足李格非对我背景的打探,也为了获得他的信任,讲起我菲薄的人生经历,虽没有富于传奇色彩的成功,家世也不值炫耀,至少工作上有一点小自豪还是可以提一下。
我跳槽进何氏企业时才二十五岁,前面有一年的工作经验,与我的大学专业相关,在一家杂志社,后来我想转行。没结婚、没生育对适婚女求职者是一个不利条件,几乎在第一关就被刷下来。我接到何氏企业的面试通知,对面试官我主动承诺:“三年内不会结婚,六年内不会生孩子,一定能胜任行政主管的位置。”自此签下卖身契。
我拼命工作直到广州总公司四年前上市,作为原集团总公司的员工,我获得原始股的认购股份,成为小小的股权人。当时我已经调职到安徽分公司,三年前被提拔为皖分公司的行政部经理,这是几年我不浪费时间去谈恋爱,一心扑在工作上,回报与收获是明显的。这是我个人的小成就,也是我紧抓不肯放手的物质基础。
史原惹出事之前,我对生活算是很知足的,三年前我升职后按揭买下现在的小套住房,男友吴壮虽说没有野心,是及时享受的人,四肢发达,工作稳定,他和我同龄,作为结婚对象也说得过去。一想到上周背上60万的负债,打破我财富积累的计划,这打击可想而知。
靠我的奋斗正奔向有产阶层,容我小小地自满一下,差点儿吓得我破了产,现在心有余悸。地狱天堂走一遭,还是人间最适合我,若是前一段时间,提起工作上真是烦恼一大堆,我还与一个下属动手了么,差点儿被还手。
若当真以人低债,我会看轻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此时当李格非的面前谈到职业,我竟能以胜利者的口吻,处之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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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些是我说不出口的隐情,比如我的老板何礼国,他希望我一直不结婚,最好一辈子作为中心的手下人侍奉他,不嫁人育子。常对我恩威并施,做出一副我嫁人就是对他背叛的干爹嘴脸,我一直隐忍不发。
说实话,何礼国是一个让人倾慕的中年男人,家世显赫,事业有成,仪表堂堂,早年留学美国,看起来为人不错,很有内涵。
何礼国拉拢人的手段非常老套,让我产生精神与物质上的归属感,一直用一丝人情吊住我,利用年轻女人对权势的依附,他是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我让他感受到我的崇拜之情,不需要实质的关系。我心知肚明,我奉承他因为他是我上司,他的条件确实不错,但是他是已婚男人,在我看来已经婚男人是男人中的亚种,根本与妇女没有什么差别,关于这一点我不会直白地表现出来。
何礼国的多情,若距若离地对我表示额外的亲信,为此,我多得了股票认购权,提升也快。大家议论我是小老板的情人,我都暗自忍下,我没有反击的资格。我为他卖命,是生存之道,我们各取所需。
情人是躺着赚钱,我是累死累活地卖命做事,我的危机感是可想而知,又不能向人解释。加之男友吴壮一直拖着不肯结婚,只要我提出休婚假,接下来生孩子,“失宠”是再所难免,恐怕何礼国会找人将我替代。别人眼里我是失了势,我对公司有依赖,岂能不处处陪小心。
何礼国嘴上没说无情的话,我猜他绝对能做出那种程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