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遗嘱
我晚上与苏倩通电话，她已经到了北京，我工作中一些琐事絮叨给给她听，包括新来的“毒蝎美人”。苏倩笑我没出息，斗不过人只会背后暗算，并安慰我说：“你怎么就不能忘了呢，小学时班上男生嘲笑你是丑小鸭的事情，伤了你的自尊，你就一辈子忘不掉。你不是在记恨别人而是不放过自己，你抱定这个形象的羞辱，才是对自己最大的否定。你现在比以前漂亮，气质非常好，尤其发脾气时有一股狂风扫落叶般的霸气！”
“你形容的是悍妇！不是什么好词，”我嘲笑苏倩用词夸张。“你又没被我扫过，你怎么知道？”
苏倩电话里说：“我一看就知道你的工作风格，何礼国还说你柔性作风，他眼瞎啦，明显你是强势的类型。我上次介绍给你的美容院，可以做水光疗法袪斑的那家，你去了没有啊？”
“我这里不是出了一点状况么，哪有闲工夫去啊！”我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肯定是嫌贵！心痛去美容的钱，真是个没出息的！”苏倩恨铁不成钢，讨厌我这种省钱方式。她家境好，哪能理解我贫寒出身，我的消费观念与她的不同，舍不得花钱买外貌上的自信。
“我就觉得美容护理的钱太冤枉，完全没有性价比，不就是买一个心理安慰嘛！”我是想只要内心强大，管她是否漂亮！
“你那是短见，目光短浅！农民工的消费观念才一直考虑性价比！前三十年是青春的资本，老天给了每个人，漂亮没什么好骄傲的。女人一旦过了三十岁，是否美貌完全看自身的能力，是人情炼达的美貌，用来衡量经济实力，舍不舍得往脸上花钱，这是生活水准有问题。你不下血本，哪能有自信？再说你跟那些原本就长得美的人相比有优势！”
我失笑了，苏倩像是哲学家，总有怪论，“我哪有优势啦？难道是——经得起老，不怕老？！”
“你没觉得自己跟十年前差不多么？第一，你没有结婚，身上没有油烟与奶腥味，不必为一个让你受气的男人操劳，更容易气质取胜；第二，你没有惊艳过，也就不会审美疲劳，或者让人失望；第三你脸小又短啊，娇小身形的人不显老，所以你只要保持诚实中肯的相貌，就会越来越耐看，胜过同龄人，属于耐久型。”
“你是变相在骂我，还是夸我？”我笑了。苏倩说得中肯，也有偏心于我的成份，不过很悦耳动听。
苏倩说：“上次我去参加同学会，看见有些早结婚的女同学，婚后一心扑在相夫教子上，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没有共同语言。还有人还凑趣点了赵雷的《三十岁的女人》，赵雷简直是赵雷人，根本不懂女人还非要装懂，歌词全是鬼扯一气，那是说三十岁已婚已育的女人么，哪有未婚三十岁就身材走样了？我是三十岁，还是持久型少女好么！”
我同意，我三十二岁也不能苟同赵雷，至少我身材未走形，脸上还没鱼尾纹。“你不是持久型少女，你是美少女战士好伐！”
“青春一旦过时，你的机会就来了。以前没美过，所以不存在年老色衰，以后活成资深美女才是凭本事赚来的！”苏倩说话颇有意思，头头是道，大哲学家。
她也提醒了我，让我想到：若想攀附李格非那样的人，也要有相配的价值观，是时候该收拾一下自己。花了宝贵的两年时间与吴壮这个全无诚意的男人在一起，我的青春所剩无几，确实像是廉价待处理品。倒不是说我对李格非打什么歪主意，在职场上我不是也气势输给杨绒花么，挺不服气！
我笑着说：“我去大学同学聚会，遭遇可比你惨多啦！大家聚到一起都是议论孩子老公的，各人谈归宿，一起关心我的个人问题，那简直是一场羞辱啊！盘问我为什么还在大龄单身，施与同情，热心地说要为我介绍对相，一个好的人选推荐都没有！最近一次就更加惨，竟然说我这种情况只好考虑离婚的男人，带一个孩子的也能接受，最好是女儿。当时气绝身亡，我单身是惹到谁啦？当我是下市的小白菜！我当场就谢绝，说自己有男朋友，马上结婚。”
一想到吴壮的名字以后不能救场，其实撒谎也需要底气，只是当着老同学面前被展览，心里闷得慌！
苏倩愤而拔剑，说：“你别听那班八婆的瞎说八道，这种没营养的聚会你少去参加！”
我很高兴，“我喜欢你的提法——‘人情炼达的美貌’！”苏倩的话题竟然一直围绕着我，并未提她老公吕爽半个字，真体贴人。
刚结婚的女人无不开口闭口地谈新婚生活，得了机会就向别人滔滔不绝地晒幸福，诉说老公的种种，不给人插口的缝隙，苏倩却全是为我好的话，我心里犯酸，像是她被人抢走了。
苏倩没提吕爽，这令我暗自羞愧。
苏倩要出国，提前写好遗嘱，拿给我看，我只看到划重点的那一条：如有意外，“五百万”留给史静。
千万别高兴得太早，“五百万”是一条狗，黑白花的边境牧羊犬，公的。
一个活物，作为一个活人的遗嘱而留给我。我坚定地反对，问她：“能拒绝吗？”
苏倩笃定地说：“不能，你见过有人拒绝遗嘱吗？”
“我也没见过有人活着的时候履行遗嘱的！”
苏倩已经把狗带来了，不由分说，进我家门，开始安顿狗的床铺，摆放日常用品。
“再说这是什么玩意儿，黑白花的，以为自己是熊猫啊！是国宝熊猫我也不养，我养不起！我连自己都养不起！”
苏倩说：“你别谦虚了，大企业的行政部经理，养一条宠物犬，是最合适没有的了！彰显身份！”
“还取了一个如此恶俗的名字，彰显啥身份呀！告诉别人我有‘五百万’的身价啊？你朋友和家人听说留‘五百万’给我，不跟我抢遗产么？还不定以为我占多大的便宜呢。谁第一个上来抢，你就把“五百万”送给谁，这样公正公平。”
苏倩强调：“不是没有人要，是我舍不得送给别人！”
“把你这烧钱的玩意儿牵走，爱给谁给谁！”我终于明白，上次苏倩说有结婚礼物给我是什么意思了！
苏倩停下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深情凝望我，眼里差点儿飞溅出水花来。“你以为我是随便为它找个人家啊，我只有交给你才放心！”
苏倩对她的爱犬正难舍难分，爱不择手，“竟然不像求我收留，而像是我夺你所爱！”
她还说：“你有没有良心啊，竟然还咒我死，出国嫁人已经够惨了，前途未卜，还要与我的爱犬分离。”
我气势已经弱了，知道争不过她，弱弱地嘟囔说：“那就带上你的哈巴狗一起去美国享福！”
“你真无知，这不是哈巴狗，跟你说过多少次，这是品种狗，有血统的。申请狗去美国有多麻烦你知道么？连我自己都是才过去，前途未卜。”苏倩对我煽情，我最受不了，肯定投降。
我向狗一撅嘴，说：“我拿狗怎么办？杀了吃肉吗？”
苏倩猝发心角痛，娇贵女人那样捂住肝儿心儿，使劲瞪眼。使我想到那天看见生病的杨绒花，对，就是娇贵女人的作派。
这一次苏倩眼里真的闪现泪光，“你怎么还要气我，气死我啊？我都难过死了！”
我不忍心让她难过，不再胡说八道，考虑一些实际的问题，“我又不会养狗，你看我哪有时间照顾它？”
“五百万已经两岁了，我已经训练好了，基本上不用太操心，整个白天家里没人都没有关系。它不需要陪伴，只是早晚要出去遛一遛，它只吃两顿，你要嫌麻烦，晚上只喂一次也行。它外出散步时解决排泄问题，一点儿也不会给你添麻烦。我把日常时间表和喂食量都写下来了，只要按着做就行。”她听我语气就知道我已经接收下来。
“合着我白天卖给老板，早晚还得伺候狗，苏倩你有没有人性啊！”
苏倩哪里管我死活，掏出两张Ａ４纸，上面小四号字体，写得满满三十八条，比遗嘱的正文还多。
我看一眼，具体到几点进食，多久洗一次澡，按几时入寝，几月份打预防针，进补何等营养品等等。
一看我就来气，看后我气得七窍生烟，“我活得还不如一条狗尊贵！”
苏倩还刺激我，说：“你以为呢？”
我目前都没能过上如此规律的生活，几点睡觉不是我说了算，是工作进度完成才能睡觉，生活过得就跟皮肤一样糙。上次李格非那种债主上门，我是彻夜未眠。
我深受伤害，在遭受非人虐待，还去伺候一条血统纯正的狗。“我能不养它么？”
“不能！”苏倩了解我，也不和我啰嗦。
她坐在地上，对“五百万”又亲又揉，简直像对待亲生的孩子。没养过狗的人，简直无法理解爱狗人士，像我只会把狗当作一个牲口，还当不了牲口的功用。
苏倩在我面前上演生离死别，抱完了狗子，又来抱我，我怕狗毛沾上我的毛衣想推开她，却还是手软，催人泪下的场面，她说：“去国离乡才知道家是最难舍的地方，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要不是为了活下去，怎么舍得离开祖国，飘洋过海去嫁人呢，我是爱国的。”
我看着狗，还忿忿不平，“留给你爸妈养多好啊！”
“我爸妈这一次跟我一起去美国，一个月才回来，他们又常不在家，根本无法照顾狗。再说我妈有洁癖，对狗毛过敏！”
我壮志未酬地说：“我的毛衣对狗毛也过敏！不过，为了你，就算过敏我也要养着它！”我狠狠地仗义。
“你平时被工作栓着，哪也不去，遛狗就当锻炼身体吧，再说你兄弟常来往，狗能陪你小侄子。”这后一句倒是很好的理由，史冲冲一定喜欢。
“可想而知，我父兄与嫂媳等若干亲戚知道我养了一条宠物犬，一定会用各种质问我——你养这么大一只狗干什么？又不能吃！不如把钱给他们花呢，更要担心我嫁不出去，变成老姑婆了！”
“他们才不稀罕你嫁出去呢，你嫁不出去，才会赚钱带他们花！”苏倩根本不听我的唠叨，她为我和“五百万”两个放在一起操心。
我最终也没有将“五百万”拒之门外，我唯一的朋友苏倩飞走了，留给我一个不是钱，却要烧钱的“五百万”，苏倩一起送来的狗的起居用品和一个月狗粮，一张远得要命的宠物店洗澡卡，这是我收到的第二份遗嘱大礼包。说到第一个，更是要命，我需用一辈子都在还债，就是苏倩担心我的那一点。
先说一个“五百万”名字的由来，那是缘于苏倩上一任男友许涛说过的一个笑话。
许涛是律师，想起法律课上一则案例，向苏倩讲到发生一起医疗事故。法院接到诉讼，医生在手术过程中伤到男患者的性／／器，医生并未告知患者出现了医疗事故，术后痊愈，过半年患者才发现其中一个蛋蛋萎缩，所谓的“伤蛋”，检查中发现失去部分睾／／丸功能。医院被索赔２５０万，官司赢了。于是苏倩前男友总宣称自己身上带着五百万的财产，经常与苏倩公开说“五百万”的恶心玩笑，以此为乐！
后来苏倩就为自己的小公犬，取了特别有意义的名字——五百万，借以怀念分手男友！他们前后谈了五年的恋爱，差点儿就步入礼堂。关于他们俩分手的真实原因，苏倩一直不肯说，这也我第一次觉得苏倩是个嘴很紧的人，而且并不是大大咧咧毫无心机。
我起初听说“五百万”名字的来历，也是狂笑不止，若我知道有一天自己得养这条狗，大概是笑不起来。
我忘了建议苏倩将“五百万”送给前律师男友——许涛，此时苏倩已经上了飞机，飞往美国肯塔基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