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阳躯为相,魂为根本
去往地狱的路上,龙城忍不住问:“天涯哥哥,你怎么会在冥界啊?”
“说来话长。”司魂双手背在身后,目光看向前方的路。
司魂显然是不想说的,可龙城偏要追问个究竟,“那就长话短说。”司魂瞥了龙城一眼,只见后者一脸的风轻云淡,他便故意说:“我可告诉你,地狱之刑称得上是惨绝人寰。”
“我才不怕呢,我可是北海太子!”
“龙城,人死不可复生,事已至此得看开……”
“看得开!看得开!”龙城抢着说,“能跟天涯哥哥呆在一起,我看得可开了!”
“我现在与你说得是极重要的事。”司魂正色道。
“你说!”
“龙城你记着,阳躯为相,魂为根本。人死了尚有三魂七魄,不过失去了一具皮囊,起码还能够转世投胎,可魂若散了,人便在这世上彻底消失了,所以以后你千万保护好自己,记住了么?”
“放心吧天涯哥哥,我现在跟你在一起,谁能把我怎样?可是天涯哥哥,我记得你是没有魂魄的,可你为什么……”
两人已经走到了地狱门口,司魂说:“等你出来了我再告诉你。”
苏子幕早在那里恭候多时,已换上了和司魂一样的装束,只不过衣服是荼白色的,帽子上的玉里显现的是个“刑”字。看见司魂和龙城走过来,苏子幕主动迎上去,说:“龙太子,在下司刑苏子幕,你的受审就交给我了。”龙城上下打量着这个人——长得白白净净的,身形修长,比司魂还高半个头,看起来气度不凡,听他说话应该是个很稳重的人。龙城看向司魂,后者冲他点点头,他才算是放心,“天涯哥哥,那我跟他走了。”
司魂拍拍龙城的肩膀,“不管发生什么,记得随遇而安。”
“嗯!”
“我把他交给你了。”司魂对苏子幕说。
苏子幕回答道:“放心吧。”听他们之间的话语,这个龙太子和司魂的交情似乎不浅,同时他又是苏子幕接手的第一缕亡魂,所以苏子幕格外上心。“太子请——”
目送龙城进到地狱里之后,司魂深吁一口气,打算去地衙。
“你要在中元节那天带孟婆离开望乡台?”陆判瞪大了眼睛,生死簿在一旁给他扇风。
“大人,那天百鬼夜行、地狱大空,应该不会有事。”
“应该?什么叫应该!一旦出了事谁担待的起?你是三岁小孩子吗,还是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生死簿加大了扇风的力道,想帮陆判降降火气。
司魂自知他说的不是小事,却没想到陆判会动这么大的怒气,“如今地府多了位司刑,想来是能应付的。”
“鬼门大开,夜行阳间,稍有不慎就会人间大乱,哪年不是要出动所有的鬼差才能确保万一,你身为冥界阴使,这个时候不带领鬼差守护阴阳两界,还把孟婆给拐跑了,成何体统!多了个司刑能怎么着,他才来多久,这不该是你擅离职守的借口!中元夜难道就没人投胎了吗,你和孟婆不在,难道要老陆我亲自端着锅让人投胎?”
“大人……”
“别喊了!”陆判停顿了下,咽了咽口水,“你很清闲是吗,地府无事可做了是吗,菩萨还没成佛呢!”
司魂自知理亏,只得轻声说:“属下告退……”临了抬眼看向堂上的陆判,看得陆判心里一拧,那眼神明摆着他不情愿就此罢休。
总算把司魂打发走了,陆判长叹一口气,气势瞬间垮了下来,他朝生死簿挥挥手,“得了得了别扇了”,边说边坐到椅子上去,心中不知该拿司魂如何是好。他自然是很看重司魂的,虽然司魂在冥界的这八百年的确大材小用,但好在司魂愿意尽心,未尝有过埋怨。独独可惜的是,不管过了多久,他在醇凉的事上依旧偏执,陆判担心有一天他会重蹈覆辙。
走在黄泉路上,听见来往的鬼差喊他“司魂大人”,一遍又一遍,司魂脑中的记忆近乎被掏空,如果没有苏子幕的出现,他几乎快忘了自己的名字。岁月的力量太不可抗拒,尤其知道他栖身于冥界的人又寥寥无几,跟着他的鬼差只知他是深不可测的司魂大人,又有几个知道他就是那个无往不胜的仇天涯?
他被时间给掩藏了起来,不过他认为这样也好,那些过往可以渐渐远去,直到有一天在人们的记忆里烟消云散。
司魂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他总喜欢在离望乡台还远一些的时候就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看一会儿再走,至少亭子里还是那个人纤弱的身影,他让自己出现她还尚未失忆的错觉,只是一走近了又是失落。
“司魂大人来了,今日可又带了什么丁香牡丹?”
听她这么一说,司魂自嘲似的笑笑,“你再等等。”
醇凉听完神情不改,依旧只把心思放在她的汤上,“大人不必跟我道歉,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大人又不欠我的。”
司魂:“你要的,就是我欠你的。”
醇凉不再多言,她暗自可笑自己居然还曾有过刹那间的痴心妄想,人还是安分些罢了。
二人深陷沉默之中,就这么僵持了许久,他们大多时候都是这样沉默不语,不知相见是为何目的。这时鬼差前来传话,说龙太子已经审完了,陆判派他传唤司魂过去。
司魂:“我明天再来。”
“大人慢走。”望乡台重归安静,醇凉继续煮汤。
司魂到地衙的时候,苏子幕和龙城都在里面,他和龙城相视一眼,没有言语,径直走到堂前行礼道:“大人。”
“司魂来得正好。”陆判说,手里还抓着龙城的状书,上面写着亡魂在阳世的所作所为,“你猜本座在龙城的命簿上发现了什么?”
“请大人明示。”
“你这个小徒弟有阴使的命格。”
司魂看向苏子幕和龙城两人,紧接着说:“大人的意思……”
“等我回复了上边再说吧,我不在的时候由司魂看管地府,司刑帮衬着些。”
“属下遵命。”司魂和苏子幕齐声说道。
陆判拿着状书带龙城上天之后,苏子幕先行回了地狱,司魂独留在地衙看管生死簿。生死簿不出冥界——这是地府的规矩。若是翻开生死簿,便能看到书页上的文字不断地变化更改,犹如一群蚂蚁在纸张上四处爬行,阳世之人此时此刻所做之事皆被记载在生死簿上,一念之差决定了其命运不同的走向。可司魂没有动手去翻生死簿,即便它此刻就在自己手里。生死簿里记载的乃是亿万天机,除了陆判之外谁人都不可窥视,纵使旁无他人,但这一点司魂还是能自律的。
不过司魂还是很好奇龙城这几百年过得如何,想想该是很乏味寻常。他许久不在龙城身边,眨眼这孩子就一千多岁了,司魂想起自己在北海时训斥龙城的话,不禁感到惭愧,自己有什么颜面说教了他仁义之道呢?
顺着思绪,司魂又想到了刑天。为什么他的兄弟要杀死他唯一的徒儿,还夺走了龙城的内丹?一切的答案都在这本生死簿里,却是他非礼勿视的。
两日之后陆判带龙城回到冥界,其实他们只在天上呆了半刻钟,这是因为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司魂将生死簿立刻交还陆判,并问道:“事情如何?”
陆判:“向天界禀过了来龙去脉,剩下的就是冥界自己的事了。”
若以六道区分,冥界位处六界之一;若以生死而分,冥界依然在阴阳两界中占有其一,可见冥界的地位举足轻重,所以天界最忌惮的并非妖魔二界,而是冥界。冥界有许多事是天界不敢插手的。
司魂犹豫问道:”刑天为何要杀龙城?”
陆判佯装看生死簿,语气随意地说:“夺他人内丹,长自身功力,魔头啊魔头。”
司魂略微低下头,哑然了,过一会儿他转而又问:“那大人想怎么处置龙城?”
“还是问你。”陆判说。“这个龙城虽然不成事,但到底身份不一般。收徒一日,永世为师,生前没教人家的,以后接着教吧。”
司魂领会其意,“那就渡魂台吧。”
“那就任命龙城为司阳,掌管渡魂台之事。”
“属下替龙城谢过大人。”司魂立刻说,一旁的龙城却不甘于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被安排好了,插嘴道:“司阳是什么?那个渡魂台又是哪儿啊?”
“司魂。”陆判捋了捋胡子。
司魂拱手说:“属下告退。”说完带着龙城离开了地衙。
“以后万不可像刚才那样,你之前在北海呼风唤雨的也就罢了,但这儿是冥界,任你生前是何身份,到这里都一视同仁,但凡有一点儿逆了规矩,地狱里有的是刀子斧子伺候。”司魂边走边说。
“天涯哥哥什么时候开始怕人了,那陆判又打不过你!”
“不是怕,这叫敬,是什么样的身份,就该摆什么样的身段。”
龙城满不服气地囔咕道:“天涯哥哥以前在天帝手底下的时候也没这样啊,天帝都给你三分面子呢,一个判官而已,况且北海跟他早有交情,他还给了我......”
“住嘴。”司魂不留情面地打断龙城,“以后不许提那件事。”
“哦。”龙城垂下头,感觉他那个严厉的师傅又回来了。
司魂严厉的神情不消几秒就转变了,开始慢慢说道:“连接阴阳两界的有两个界口,一个是鬼门关,由阳间进入阴间,只进不出;另一个则是渡魂台,由阴间进入阳间,只出不进。然而这规矩都是定给亡魂的,我们阴使平日的进出都通过鬼门关。这规矩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中元节,每至中元节便会鬼门大开,除了罪大恶极的亡魂,其余的都可以上阳夜行,回魂归家。”
“那我们可不可以走渡魂台呢?”龙城插嘴问。
“渡魂台主要是给亡魂投生用的,所以我们平时的出入都通过鬼门关,而不是渡魂台。一旦亡魂踏进了鬼门关,除非是等到中元节,否则其他时日是不准再离开冥界的,只能通过渡魂台投生到阳间。你的职责,是阻止阳界之人从渡魂台进犯冥界,逆了阴阳,不过渡魂台在阳间的入口极为隐蔽,几乎没有人能找到,所以你最主要做的还是核实投胎亡魂的身份,不放任何漏网之鱼随意逃离冥界,一旦罪孽未清的亡魂投生阳世,我们便不能再插手了。这两处关乎两界秩序,所以你千万要上心。”
龙城挠了挠头,“啊,那么多亡魂,我一个人怎么看管的过来......”
“这个你放心,渡魂台上的鬼差跟了我许多年,他们会帮你的。”
龙城还是心里不踏实,他长这么大就没做过什么正经事,“要是出了差错我岂不是担待不起,地府不是总喜欢罚人去地狱么......”
“若司魂像你这样担不起事,地府早就大乱了。”司魂和龙城的谈话被插入,原来是苏子幕来了。一见这狐狸龙城就气得牙根痒痒,没想到他还敢半路杀到自己眼前儿来,龙城冲到苏子幕跟前,不服气地说:“我可是北海太子,整个北海都要我来接管,区区司阳有何做不得,本太子才没什么好怕的!倒是你,别把亡魂带错了地狱,该去火山的你给扔到了冰山!”
“没什么好怕的是么?”苏子幕阴阳怪气地说,“那刚刚......”
龙城立马打断他:“你什么意思,想让本太子教你规矩吗!”说着便挽起了袖子。
这俩人刚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这会儿是怎么了?司魂百思不得其解,眼见龙城又闹起孩子脾气,全然忘记他刚讲过的规矩,司魂有些不悦,像从前呵斥龙城练不好剑到处乱砍时那样:“龙城,不可胡闹!”
龙城最怕司魂生气,只得低头退了回去,嘴里跟着一句”哦”。苏子幕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嘴角微微弯起,笑得人模人样,看得龙城心里更加堵得慌,可是在司魂面前不敢发作,只得心里默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后在冥界的日子还久,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
“你有什么事吗?”司魂问苏子幕。
“我要去给陆判大人送状书,巧了遇到你——们。”最后一个字他是看着龙城说的,语气别有深意,龙城双眼怒瞪,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司魂把两人的举动看进眼里,对苏子幕说:“我要带龙城去见菩萨,先走了。”
苏子幕随即侧开身子,让两人过去,龙城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苏子幕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太子有空的时候可要多去我那儿走动走动。”
龙城咧开嘴,皮笑肉不笑地说:“谢司刑大人好意。”
走远之后,司魂问跟在身后的龙城:“你们俩怎么回事?”
“啊?没什么事啊!”
“当真?”司魂又问一遍。
“真的!”龙城信誓旦旦地说。
司魂轻叹一口气,“罢了。”
“天涯哥哥,我们要去见哪位菩萨啊?”
“地藏王菩萨。”
“我听说佛界的人不都修行于极乐世界吗,佛界不属六界,为什么冥界里会有这么位地藏王菩萨?”
“地藏王菩萨并不是地府中人,但是地藏王菩萨心有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所以久居于冥界,依靠听谛来谛听世间求告之声。”
“地狱怎么可能会空呢?”
“这正是菩萨德慧无量的地方。”
“那菩萨是不是什么都知道啊?”龙城说,“佛界的人最受三界敬重,连天帝都不敢亵渎怠慢,我是个折腾性子的人,万一菩萨怪罪怎么办?”
“无须战战兢兢。我时常到地藏王府净心,我佛慈悲,只要心怀敬畏,菩萨是不会怪罪的,若不是因为菩萨,恐怕今日你就见不到我了。”
龙城双眼忽然冒起了亮光,“天涯哥哥是说八百年前的事吗?”
这孩子又来了。司魂把话一收:“不说也罢,快走吧。”结果龙城杵在原地,仿佛脚步钉住了一般,仰头说:“天涯哥哥要是不说,今日我偏就不走了!当年你不辞而别,一去就是八百年,父皇不肯告知我缘由,现在问你你又缄口不言,若非我死了,还碰巧是你把我给带下地府,我都不知道原来你一直在冥界,亏我还一直心心念念,在北海碰到条鱼就跟它们说‘我师傅是仇天涯’‘我师傅是仇天涯’,真是白做你徒弟了!”
见他昂着下巴的模样,司魂边微微摇头边忍不住挂起了笑意,然而那笑没在他脸上绽放多久就枯萎了,司魂的双眼渐渐生出一层深厚的灰蒙,语气也随之沉重了起来,“那我就与你说说吧,只是你听过了,也就罢了。”
听见司魂的语气,龙城把高昂的下巴慢慢收了回来,不知为何天涯哥哥的神情突然如此悲伤。
司魂把龙城带到一个地方,说:“冥界共有三千六百处冥洞,地衙、地藏王府、每层地狱还有每座地牢其实都是一处冥洞,现在你所处的地方也是一个冥洞,叫做岐地,是我修炼或者静心的地方,我命了专门的鬼差把守,一般鬼魂不许进来,以后你可以常来这儿练功。”
龙城四处打量这个看似无尽的空间,方才光看门口还觉得是个不起眼的地方,没想到进来是这个样子的,于是感叹说:“真是别有洞天。”
龙城对岐地还没稀奇完,司魂此时开口,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我至今都不明白天帝是怎么得知我和醇凉之事的,他下令刑杀醇凉,连魂魄都要打散,我如何去说他都不肯饶恕,无奈之下我就带醇凉逃了。”
逃了,这两个字和他当年前逃亡的整个时日一样透着满满狼狈。无奈,究竟有多无奈?无奈到他说愿意自己抵了所有罪过,去换她的万全,天帝却告知,一千个醇凉的性命都抵不上他仇天涯。是啊,只要杀了一个女人就能摆平的事,天帝怎么可能去动他,没了他,天界就失去了半壁天下。
半壁天下,仇天涯说拿我打下的半壁天下去换她一条性命,不够吗?
现在想想,当时何其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