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灵堂异事，阴阳先生

醇凉用彼岸花茎上的刺刺破食指，一滴圆润深红的血珠冒出，血滴进汤里的瞬间，红色的血在红色的汤里点起层层红色的涟漪，这是孟婆汤熬成的最后一件事。她总是很惜自己的血，却不得不这样做，纵然已经做了八百年，她仍然不习惯那指纹上轻轻的疼痛，时间不仅腐蚀她的记忆，她的血，她的名字，她的爱人，她的一切都被时间侵害，自己却还要像活该一样去接受。

他怎么样了？醇凉突然地想。

荆州。

陈老爷家里白帐高挂，门前的护院个个穿着丧服，后院的灵堂里，三个女人、两个小孩跪在陈老爷的堂前哭噎。小孩子不懂什么，是被大人逼着哭的，就是哭不出眼泪也得哭出个声响，而那三个女人里除了大夫人伤心欲绝之外，另两个只顾拿着帕子掩面，帕子后面却是半滴眼泪也没有。跪久了，三姨娘只觉得膝盖酸痛，清了清嗓子说：“大姐，天快黑了，呵，我倒是没什么，可是小孩子在这守着不大好呢，咱们留个人守夜，旁的明天再来吧。”

三姨娘是半个月前才进府的，陈老爷正是领着她去游湖才出了事，讲来这事出得蹊跷怪异，不知怎的就翻了船，也不知怎的船上就只有他们两个，反正最后陈老爷不如三姨太命大，三姨太自小活在水边，水性极好，她自己游上了岸，却丢下陈老爷在水里扑腾着不管，岸上的下人急忙去救，终究没来得及。

若这事落在旁的人家里，那正室定会大斥三姨娘克夫，然后光脚丫子赶出府去，可偏偏这位陈府大夫人是个宅心仁厚的人，反倒三姨娘为人刻薄难惹，在府里搅弄了不少风云。

三姨娘不肯接着守夜，大夫人知道这也是二姨娘的心思。二姨娘素来招惹不起是非，半个月前又失了宠，所以一向敛着手脚做人，别看她跪在这里半天不吭气，窃下早就不想呆在这个阴森森的地方，三姨娘一把话说出口，她心里倒庆幸。

大夫人擦了擦眼泪，心想她俩留在这儿也是白费，难道还要奢求两个年轻貌美的小妾真把心思放在一个棺材瓤子身上吗？大夫人啜泣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们两个回去吧，两个少爷也回去……管家陪我在这儿守着。”

“哟！大姐，那我们可就回去了！”三姨娘立刻抓起二姨娘的手起身，不肯自己一人留下话柄，“您老先在这儿守着，乏了再去叫妹妹们！”

大夫人实在不想和她们多言，摆了摆手。

三姨娘边捶脖子边扭着胯，心里咒骂着老头子死了还要折腾人，正要迈出门槛，一阵风忽地从门外吹进灵堂，三姨娘被迷了眼睛，结果脚下绊在门槛上，整个人狠狠滚了出去，灵堂里外的灯笼和白烛火也都被晃灭，二姨娘“啊呀”一声就吓趴在门边，大夫人这时候也忘了哭，灵堂里的人都屛住呼吸，黑暗里，没有人敢轻举妄动。过了一会儿，灯笼不摇了，白帐不晃了，空气里弥漫着蜡烛燃烧的味道，这时院中的三姨娘自己个儿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带着一肚子的脾气骂咧道：

“哪里来的鬼风，吓死你娘了！”

所谓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何况眼下又是这等时候，管家赶紧跑出去拦着三姨娘，“姨娘可不敢胡喊，老爷面前您仔细着点！”

三姨娘发出一声轻哼，打眼瞧见二姨娘那副窝囊样，脸上丝毫没有掩盖下不屑，打算撇下她独自打道回府去。突然灵堂里又传来碗盘打碎的声音，敲断了三姨娘的脚步，那盘子是供台上的，除了陈老爷的棺材在那处，边上没有人会碰到。有了方才的怪风，这一声碎着实让在场的人颤栗了起来，渐渐的，渐渐地，烛台、香炉、盘子，无一不发出移动碰撞的声响，好像有人正在享用一样。

“鬼啊！”三姨娘受到惊吓大喊，完全不似方才百无禁忌的模样，若非问心有愧，还真想不出她如何会转变这般快。管家赶忙过去把她的嘴给捂上，被人一捂上了嘴，三姨娘有所冷静，用眼神示意管家自己不会再喊，管家这才慢慢将手拿开。

大夫人远远地问：“老爷……是、是你吗？”

三姨太跑到门口跪下，冲着灵位一个劲儿地磕头，“老爷阿娇错了！您别怪阿娇啊！老爷……阿娇不是想对老爷无理，也不是故意不救老爷……老爷原谅我吧……老爷！”

供台上再没了声音，三姨娘还在门口疯疯癫癫地哭丧着，大夫人跟管家招呼了下，管家立刻过去把她扶起，两个人慢慢向供台凑近，旁人静静地看着他们挪着碎步过去，连咽口水的声音都不敢发出。等靠近了供台，大夫人和管家朝里面探头一瞅——一个白衣女子正倚着陈老夜的棺材，胸前的衣服上满是凝干的血污。

“鬼啊——”大夫人大惊失色，和管家两人扭头就跑，屋子里的人见状也只顾逃命去，只有三姨娘被吓瘫在原地。

众人不敢继续留在陈府，一同跑到大街上呼喊有鬼，住在旁边的街坊闻声打开门出来探看，却没人敢上前去询问如何，只由着陈府的人在街上发癫。

这正好被路过的司魂给听到了，他用了一种名为还阳咒的符法，使他可以显现于凡人面前。司魂走到管家面前，问：“哪里有鬼，带我去看看。”

管家大致打量了一眼司魂，问道：“阁下是……”“在下学过些阴阳之术，或许可以一试。”状况实在太急，管家很快就把司魂当成了救命稻草，“先生快跟我这边来！”

管家将司魂引到灵堂，让人把门前的灯点上，一盏灯笼亮起，映出三姨娘煞白的面色，“老爷阿娇错了……阿娇错了……”见三姨娘似乎魇得厉害，管家上前小声问道：“三姨娘，你看到什么了？”

“老爷变成了女人……身上全是血……胸前有个大洞……”三姨娘目光怔怔，像是失去了神智，也同时失去了恐惧，倚在门边毫无感情地囔咕。

司魂对管家说：“她被吓疯了。”管家似有感概，吩咐下人带三姨娘下去诊治，然而三姨娘失了一魂一魄，已是药石无医。“先生到里边看看吧。”

司魂走进灵堂，里面却没有了异样。他来到陈老爷的棺材前，里面躺着的是个五六十岁的半老头子，嘴唇和脸色早已不似活人，没有什么值得看的，司魂转过身来，看了看棺材前面的供台，然后随意地拿起来一颗苹果，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管家不敢出声，默默地瞅着司魂的一举一动，这颗苹果在管家的眼里再平常不过了，但在司魂的眼里，这却是一颗被咬了好几口的苹果，还有其他的祭品也都如此，就连蜡烛也缺了好几口。

原来是个混吃鬼！司魂在心里轻蔑道，面上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先生有什么发现吗？”管家斗胆打探道。“她还在府里藏着。你们这可有什么古玉之类阴性较重的东西。”司魂环视着灵堂里的布置，他能感受到那个女鬼还在府里。“玉……老爷的玉不少，但都是这几年才开采出来的玉石打磨的，再就是给夫人们买来的首饰……”

“我指的是前人的陪葬品。”司魂打断他。

“啊？”有点出乎意料，管家谨慎地说：“那个，应该是没有……”

“你再想想，青铜器什么的都行，但古玉是最适宜的物件，女鬼会藏在这些阴气聚集的地方。”

一听女鬼会藏在这些东西里，管家在脑中一件不落地搜罗着家底，府里的贵重物件都经由他的手，不会有他不知道的，可是陈老爷向来不喜收藏，就是为了炫耀家底才随便买些不认得成色的玉，再或者就是为了讨好小妾，这死人的陪葬品他哪里会有呢。

“先生，我确实想不出了。”

不知为何，司魂只能察觉得到一丝丝阴气，倘若这女鬼有心藏起来，连他也一时查不出她的确切所在，“那就棘手了，要捉女鬼必得先找到古玉。”

管家：“要不先生赐些辟邪的符，否则这哪还敢住人啊。”

还真当司魂是法师了，然而凡人所谓的符咒多半是鬼画符，糊弄得了人却糊弄不了鬼，只能说幸亏这陈家遇到的是他，免了一顿破财却换得几张小儿作画。司魂强忍着不去讽刺这些凡人，随口诌了个理由，“出来得匆忙，身上没带。”

“那我给先生准备黄纸朱砂，先生画几个现成的。”

“画符要的可不止这些，我要的你寻不到。”

“那……”

司魂不愿再和他多舌，“没捉到鬼之前我是不会走的，如此你可安心？”

“哎呦那可太好了！我去给先生安排住处和酒菜！”

司魂婉拒了酒菜，早早回到管家安排的住处打坐休憩。打坐得久了，倦意渐渐袭来，司魂不知不觉落入熟睡边缘，他已然忘记了自己上一次闭目省神是在什么时候，而在被困意吞噬之前，他心底深处不禁念了声醇凉。

第二天，司魂被敲门声吵醒，这一觉睡了好久，好像要把几百几千年缺的觉全都补回来一样，司魂对自己的松懈感到不快，仿佛贪床睡懒觉会让他这个“阴阳先生”沾染太多的俗尘味。打开门，门外是两个伺候洗漱的婢女，司魂本想说用不着，却怕被这些凡人觉得他不修边幅，便象征性的抹了一把脸，漱了漱口。洗漱完毕，婢女说管家叫人备好了早膳，不知先生是在屋内还是到正厅享用。司魂刚一摆手打算推辞，腹内的搅动感便袭来，他饿了。他忘了自己已经还阳，是该吃东西的。

听说先生要在房内用膳，管家亲自带人送来他点名要的酒——司魂不愿吃凡间的东西，所以只想用酒来压压饥。司魂喝着，管家站在一旁候着，酒的灼热感被饥饿的胃发挥得更加烧灼，这滋味不好受。连酒都不能让他舒服下来，他不大习惯人间。管家见司魂的脸色沉郁，怕是自己差的人打搅到了先生，让先生害了起床气，便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今天有什么打算？”

被酒顶的有点喘不上来气，司魂肃了肃嗓子说：“也没什么，让人去找古物，找到为止。”

“那……就没有别的吩咐？”

司魂抬头看他一眼，接着沉下来想了想，并没有发觉自己长了张混吃混喝的脸。过会儿他抬起头，一本正经地问：“附近有青楼吗？”管家听罢嘴角抽搐了一下，然而司魂仍眼神清明地看着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话哪里不妥。

管家暂时不好逆了他的意，便说：“先生问哪儿有青楼啊……这个有倒是有，陈府一出门拐个弯，再走几条街就有……先生若是想去，我派轿夫送先生。”

司魂原想说不用，但自己在凡间多有不便，最后还是稳稳坐上了陈府的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