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自从去过秦淮馆,司魂独自一人整日四处奔走,朝往暮归。陈府管家不明白先生何意,司魂也没给他们其余的指示,只让陈府翻遍家底寻找古玉,其间下人拿了几个疑似的去给司魂过目,但都被否了。日子一久,管家不由得着急起来,毕竟陈老爷的尸首还在灵堂躺着,都已过了头七,司魂不发话,也没人敢去动陈老爷的尸身下葬,现在正值夏天,可怎么放得住。
管家开始另投高人了。
住在陈府的第六天,司魂刚刚睡醒便听到屋外有杂声,推门而出,只见管家躬着身子,领了两个人进到后院。前头的人一身黄色道袍,印着太极八卦的图案,帽子上垂下两条绸带,神情故作高深;身后的童子背了一大袋子的东西,两人明显是法师的模样。司魂低头审视了自己一眼,这身衣裳跟人家相比简直太外行了,可惜了可惜,司魂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道士。
管家正在给道士带路,嘴上不停挂着恭维的话,结果再抬头就撞上了面无表情的司魂,管家立刻停步,尴尬地说:“先生起的好早……”
“没什么,被你们捉鬼的动静吵出来了。”
司魂说得直白,无意间给管家施了难堪。管家原是想背着司魂搞这件事的,眼下既然已经暴露了行径,管家也不去徒劳辩解,恭敬道:“这位师父是来府里看看的,让先生一个人对付女鬼未免辛苦了些。”
驱鬼这事忌讳着同时请两家高明,各人有各人的门路,放在一起难免互相添绊子,既彼此瞧不上彼此的本事,又少不得叫人偷学去手段的嫌疑,哪怕凡人里多半是装神弄鬼的,但请了一人便要对这一人尽信,实在没辙才好去再投他户。
司魂倒无所谓这多么有损颜面,反正这神棍他也是不愿意做的。“管家费心了,快带这位大师去看看吧。”
“是是是……大师这边请。”好在司魂没责怪,管家赶紧让下人先带道士前去,怕再耽搁磨损了道士的耐心。“先生今日还出去吗?”
司魂稍稍寻思了一下,点了点头。
“哦——那老奴等先生回来用晚膳。”说完管家就迈着急步追了过去。司魂站在屋前摇了摇头,望着快要走没影儿的管家和道士,想了想,悄悄跟了上去。
司魂跟到了后花园,陈府最大的池塘旁已设下了作法用的桌子和各种莫名其妙的法器,看着那堆贵重的法器司魂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这道士先前一定骗了不少钱。道士吆五喝六,架子大的很,管家站在一旁悉听使唤,司魂抄手而立,远远地看着他们折腾。只见道士拿稳桃木剑,挑起一把看不清笔画的符纸放在蜡烛上点着,符纸刚燃出火苗,道士冲符纸呼了口气,符纸立刻窜起个火球来,管家和家丁都啧啧称奇,大赞大师法力高强,道士的鼻孔又高了几寸,装腔作势地将符纸的灰烬放进香炉里。
离着大老远都能闻到酒味,这和街上卖艺的把戏有什么两样,司魂暗里对其嗤之以鼻,想陈府多日来也算是好酒好菜供养着他,司魂打算多管个闲事,让陈府少破些财。司魂略施法术,方才还晴好的天突然间刮起了大风,香炉内未烧净的符纸重新被吹燃,风携着火星只扑向道士的脸,道士被烧得睁不开眼睛,一通乱扑,结果失足跌进了池塘里。
“哎呀……救命救命!”道士在水中浮浮沉沉,边呼救边往肚子里咽水,管家急忙叫人拿绳子去捞,道士一时头脑不清,好半天才摸到绳子,死死攥着救命稻草不肯松手,下人们齐力把他给拽了上来,道士刚上岸就喷了一大口水,惊恐的面色宛若鬼门关前走过了一趟,其实这池塘的深浅要淹死个大活人也没那么容易。管家赶紧上前去摘他身上的水草,嘴里不停念叨:“让大师受惊了!让大师受惊了……”
司魂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水草,然后顿时眯起了眼睛,方才的乐子转眼被抛在脑后——那水草上明显冒着丝丝虚弱的阴气,怪不得司魂一直察觉不到,想必是被水给掩住了。司魂疾步走过去,无视慌闹的众人,细琢磨着从涟漪中央缕缕而上的阴气。
“这池子里有古怪。”
管家不明所以,上前一步问道:“先生说什么?”
“池子。池子里有什么?”
“回先生的话,这个池塘是特地给老爷养的四条锦鲤挖的,每条都有十多年了,老爷宝贝的很。”
“捞出来。”
“先生说什么?”
“把鱼都捞出来。别总让我说第二遍。”
锦鲤虽金贵,但老爷一死,也没有人顾得上宝贝这几条鱼了。见司魂面色严肃,想来是有了什么头绪,管家不敢怠慢,当即命人着手捞鱼。
司魂盯着水面喃喃道:“原来你在这里。”
道士缓过了神,对司魂的插手极为不满,但心里也打怵这股怪异的风,没个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借机早收场走人也好,“哎哎哎,贫道的聘金可怎么算,本道爷可是受了大惊吓,得好好养养!”管家刚想张嘴安抚,司魂却抢在前头说:“赔他件衣服。”然后扭头便走。管家不敢悖逆他的意思,仿佛如今已是司魂当家,反正这道士折腾了半天连个鬼影都没看到,管家便赔了他件道袍的钱,好言好语地给打发了。
日暮降临,司魂回到房中,屋里多了个印花白瓷大缸,里面盛着四条红白锦鲤,当真贵重,锦鲤游得怡然自得,和池水一起晃晃悠悠,散发出池塘的味道。司魂围着大缸走了两圈,边走边细细观察,突然间他出手掐住其中一条锦鲤,滑溜溜的鱼儿被他死死握在手中,扑腾着头尾而不得脱身,司魂用另一只手施了个法,锦鲤就晕去不再动弹。司魂一手托着鱼,另一只手的双指指头冒起红光,从鱼嘴划到鱼尾,同时他嘴里念着往生咒,鱼的肚子很快被剖开,司魂眼疾手快地从鱼肚子里夹出一物——一枚绿沈色的宽玉扳指。
“果然。”司魂自言自语道。
转瞬间,司魂忽觉异样,那玉扳指里阴气大衰,不似有鬼魂在内,再看窗外已是太阳隐去,残月高挂,司魂不由得脱口一声:“不好!”
大夫人关紧房门,在床边的案台上放满香烛祭品,她跪在案前啼哭着说:“老爷啊,家里不干净,我们也不敢靠近你的灵堂,你别见怪,就在这享用些吧,请来的先生很快就能把家里弄干净了,到时候……到时候,我们就让你入土为安!”说出最后一句时,大夫人忍不住痛哭出来,可见贤妻情深。
这时紧闭门窗的屋子里竟起了一阵风,和那天灵堂里的风一样不寻常,灯烛被统统吹灭,屋内立刻漆黑。经历过之前的事,大夫人知道又是在闹鬼了,瞬间吓得仰了过去,再看案后的那扇窗子,透过月光的窗纸上有红色一点一点晕开,渐渐形成一个血手印,湿漉漉地往下淌血珠。大夫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喊破喉咙,夺门而出,一路狂奔到赶来的司魂面前。
“有……有有有……有鬼!”大夫人一只手扯着司魂的衣服,一只手颤抖着指向自己的房间。
司魂让闻声而来的管家把大夫人扶走,自己加快脚步朝房间走去,等到门口的时候他渐渐停下,往里瞧,房中的圆桌旁静静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窗上洁白一片,都是鬼魂的幻术罢了。
司魂并不先吭声,站在门口默默地看那女鬼举着白烛吃。
女鬼眼神怔怔,直到将口中的烛碎慢慢咀嚼咽下,才开口幽幽道:“还是被你找到了,从你入府的那一日,我便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
司魂提脚迈进屋内,走到女鬼面前,仍不说话。
女鬼眼神幽怨,接着说:“这位先生,我在陈府并不想害人,只是想找些吃的,本想在盂兰节上填一填肚子,却不想恶鬼闹事,引得鬼差四处捉魂,所以我才来陈府躲一躲。”话说至此,女鬼深深叹了口气,“先生,你可知道原来孤魂也会饿,我生前虽然卑贱,却不曾受过这样的饥苦。除了饿,还有难耐的寒冷,不论飘到哪里都一样,因为那冷是从我身体里透出来的,那滋味,世间没有比这再惨的了。”
“你就是韩芥儿?”司魂终于说话了。
“正是。”韩芥儿把吃了一半的白烛放在桌上,站起来跟司魂行了个礼,“若先生打算收了我,请出手利落些,少叫我受些罪。”
“我不是阴阳先生,而是地府的阴使,特地来带你下阴间的。”
“原来是这样。”韩芥儿起身,重新拿起白烛往嘴里塞,边吃边若有所思,司魂也不急着跟她摆正事,想有什么话都等她吃饱了再说。谁知真等韩芥儿吃完的时候,恰逢司魂晃神,韩芥儿竟趁机化作一缕阴风飘走。既然司魂有命在身,那就拿不得韩芥儿怎样,她倒有胆子为所欲为了,司魂没想到这女子还有点滑头。
让她在眼皮子底下逃了,司魂却也不急,不慌不忙地追过去,那韩芥儿能有多大的能耐逃出他的手掌心。直到两人赶脚跑到一处荒凉地界,司魂才箭步拦在韩芥儿身前,“不必跑了,你跑不过我的。”
见自己插翅难逃,韩芥儿眼神决绝,即刻跪了下去,“大人!”
“你起来。”
韩芥儿依旧跪着不起,“大人请听小女一言!小女子自知命数已尽,只是求大人帮帮我弟弟!他还在汤泉手里,若不能救他出刀山火海,小女子断断不能安心投胎啊!大人,您帮帮我们吧,只要您把我弟弟救出来,我一定依您下地府!”
“你起来说话。”
“大人这是答应了!”
“我没说答应,我让你起来。有什么冤屈先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该帮你的我自然会帮。”
司魂时常容易让人生惧,但他从前是个极清澈的人,从不叫人怕的。韩芥儿不敢惹怒他,只得老老实实起身,缓缓道来事情经过:“小女子韩芥儿,是秦淮馆的乐伎。”话音伴着月落乌啼,夜风也随之而起,“我虽身份卑贱,却还残存点滴廉耻之心,素来卖艺不卖身,靠声声琵琶赚来打赏养活我和弟弟。”
说到底,无非就是生活所迫,弱女子落魄风尘求个活头,然后遇到了个自以为可以托付的人罢了。韩芥儿在奢靡腐朽中轻吟诗唱,隔绝一切肮脏将她带入深渊,但最后,那深渊却是她自己奋不顾身跳下的。她将汤泉奉为唯一的座上宾,可汤泉却拿她当匆匆寻欢处中的一个,待过了新鲜劲儿,脚步亦歇足,他仍要继续荡行于江湖,做他的逍遥浪子去。负心汉伤了痴情女,世间里这样的事遍地皆有,烟花之地更为数不胜数,司魂见的太多了。
“所以你就被他杀了?”
司魂觉得不通,若事实果真如此,未免也太轻率了。汤泉那样的人,腻了韩芥儿一走了之便可,何故要犯下人命案子,就如车姨娘说的,既然多一刀他都不屑于给,又何必大动干戈去杀一个柔弱女子呢。稍微捋一下脑筋,司魂想起刚刚韩芥儿提到了她的弟弟,韩宝儿。
“大人听了姨娘的话,以为是我百般纠缠才惹了他痛下杀手?大人觉得我是那般自轻自贱的人么?反正世上的龌龊事我早就沾了不少,遇人不淑又算什么,我岂会对他死缠烂打。我找汤泉,是为了要回我的弟弟,他之前说带宝儿去城外玩,我不曾担忧,结果宝儿至今下落不明,所以我才一直不罢休的追讨,以至招来了杀身之祸。他是敢掘坟盗墓的人,我不敢想象他会对宝儿做什么。”
绝望往往不是受到了赤裸的伤害,而是付诸真心的人竟虚伪地暗暗给了你一刀。汤泉人面兽心,明面上匡扶正义、收养乞儿,背地里竟然去挖人祖坟,这样的人,自然也不会对一个风尘女子有真心可言。
能为个孩子杀人,这其中必定大有蹊跷,司魂觉得这个忙不帮不可了,“等找回了你弟弟,你就跟我下去。”
韩芥儿听此感激涕零,赶紧跪下连连磕头:“大人大恩,小女子永生难忘,来世定当报答!”
司魂架不住这样厚重的礼仪,让韩芥儿赶紧起来。“汤泉平时可还有其他的可疑之处。”
“他一向神神秘秘的,说是江湖上的纠葛不好牵连我,所以虽然古怪,我却说不出什么可疑之处……”
“这样,你先蛰伏在扳指里,不许生出怨气,不许兴风作浪。”
“全凭大人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