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交锋
第一章 交锋
放在桌上的手机嗡嗡嗡地震动起来,异常剧烈。会议室门前的老段把手上的香烟丢进吸烟区的烟缸里,快步进去拿起了手机。
“你好!”
电话那边是夹杂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中的领地公馆街区管家小陈的声音,“段先生,你好!我是街区的管家小陈啊!您不是说找人打过招呼了吗?怎么街道城管的人今天还是来拆啦?”
“什么?不是说他们后天才来吗?”老段有些诧异。
“是啊,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一早就来了……喂喂喂,你撞到我啦……!我们的保安拦不住他们,城管来了四五十个人呢。段先生,你赶紧想办法吧!”电话中的小陈显得惊慌失措。
老段知道,越是着急的时候,越不能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平静地向小陈说:“好的!谢谢你了小陈!你通知我家的装修工人和你们的保安,请他们不要阻拦,我会尽快处理这事儿的”。
挂掉电话后,老段看了看时间,距离这次向客户董事长汇报工作的时间还剩十分钟。他沉吟了一下,还是拨通了一个电话:“马哥,我上次跟你说的我家封闭阳台被邻居投诉的事儿,他们今早就来突袭强拆了。嗯,……他们没有给任何手续……哦,好,太感谢了,……是的,我回去就到街道沟通……。”
挂掉电话后,老段又一次打通了小陈,嘱咐她暂时先别跟他爱人暖昕说。在他看来,这些可能的矛盾和冲突,女人最好站在后面。
从这套领地公馆的别墅装修以来,一直顺顺当当,就是最近这件事情,让老段像吞了一只苍蝇。
领地公馆坐落在越城市的南部,是距离越城市主城区最近也是最受瞩目的纯别墅社区。这个英文名为“ManorHouse”的北欧风格社区,以各种植物来命名不同的街区,与当时盛行的以“组团”的来命名的别墅比,显得清新自然,深受常驻越城的外国人和当地的商人喜爱。老段入手这套房子时,看着“领地”二字颇发了一会儿呆。他总是与常人的视角不同。也许很多人看到“领地”二字的尊贵,但他却隐隐感觉到这两个字背后动物性的领地意识。但耐不住暖昕的三磨两泡,加上自己对房市的判断,于是两口子就这么购入了一套领地公馆的双拼别墅。
老段的房子在散尾竹街区。散尾竹是室内绿植中很常见,那副无欲无求、闲散飘逸的样子,是一种难得的人生境界。这个清雅的名字倒是令老段稍感欣慰。
在拿着装修方案征求前后左右四家邻居的意见时,老段和暖昕得到的回馈大多数是有礼有节的善意祝福。毕竟这套装修方案,除了封闭一个不实用的南阳台,没有其他的改建会影响到四邻。可是,当南阳台开始砌砖的时候,街区管家打来电话,说是有邻居投诉,不允许封闭阳台。老段和暖昕有些懵,掰着指头数来数去,也想不出是谁在背后投诉。直到过了几天后,才知道投诉他们的是二十米开外的阿庆家。
阿庆是蒙族人,祖籍在曾经是成吉思汗的弟弟哈萨尔的领地,也就是今天非常有名的科尔沁。阿庆的爷爷那一代在解放前在通辽定居下来,一家子都在当地一家大国企里工作生活。阿庆出生后按例还是取了一个蒙古名-查干巴拉,翻译成汉语就是白色猛虎的意思。阿庆的父亲读过几年书,因此,没有按照过去的习俗,以祖父的年龄来起乳名,而是把“科尔沁”做了他的乳名。查干巴拉这个名字一直陪伴他到25岁。
上世纪90年代初期,在越城市读大学毕业的查干巴拉进了一家建材公司做业务员。公司的领导和客户记不住他的蒙古名,熟悉后知道他的乳名“科尔沁”后,就以阿沁来称呼他。再后来,觉得“沁”字有些女气的查干巴拉让别人叫他“阿庆”。现在,人人都叫他庆总,除了他的家人,知道查干巴拉和科尔沁这两个名字的人几乎没有了。
凭着过人的酒量,和坚忍的性格,查干巴拉真的在这个公司成了一只猛虎,几年时间就成了公司的销售副总。后来,阿庆带着几个手下自己开了公司。十多年时间下来,那只当年的猛虎,把公司的手下们驯成了群狼。他常常跟他的手下们说,你善良,你就是羊,就是被吃的命。不想被吃,就得做狼,做狼才能吃到肉。
说起来,阿庆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身材瘦削挺拔,笔直的鼻梁上面是一对闪烁着亮光的杏核大眼睛。乌黑的头发精心梳理,留着时髦的发型,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装扮,笑起来左边的嘴角还会一个浅浅的坑。据说这个可爱的小坑叫做梨涡,能使人更有魅力。阿庆相信,这是个颜值能产生经济价值的时代,所以精心保养的他虽然已将近五十岁,但乍看起来却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
阿庆家的装修比老段家早半年多,所以老段的装修公司进场时,阿庆的房子已经在收尾了。阿庆家里人多,所以改造工程也比较大,掘地三尺、挖井盖房,颇费了一番周章。入住前,阿庆在门前的草坪上搬来了一个木制的秋千架,并在草坪上打了两个混凝土桩来固定。很快,物业公司就来人制止,认为阿庆侵占了公共绿地。阿庆先是说自己掏钱装秋千是美化了小区,后来见说不通,便跳着脚大骂物业公司服务不好,就不要多管闲事。那次,双方僵持不下,后来110出动也没有解决。因为阿庆的原则是,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放弃。最后,没有违建认定和拆除执法权的110民警也只能协调一番就离开了。而物业公司将此事投诉到街道城管部门,最后不知道阿庆用了什么办法,城管的人来了两趟后,就不了了之了。
这次,他觉得老段封闭的阳台实在有些碍眼,因为这个封闭阳台令他欣赏远处的山景时少了一块。他认为,老段侵犯了他的领地。毕竟,眼里的风景也算是领地。其实,装修这段时间里,两家还交往过几次。他院子里的一株1米多高的丁香树,还是老段主动送的。阿庆犹豫了一下后,还是通过街区管家向物业公司进行了投诉,但是他要求保密。老段家的阳台当天就停工了。
老段和暖昕一一求证着举报者。由于家里的装修都是暖昕在操持,与阿庆稍微熟悉些,所以她试探性地给阿庆发了一条短信。
“庆总,你好!最近我们家要封闭阳台,可是有人投诉了。你经验多,知道该怎么处理吗?”
刚开始,阿庆的回复一直闪烁其词,劝暖昕不要封闭阳台。老段看了,心里多少有些数了。于是让暖昕又发了一条含糊其辞但又带有一些暗示短信道:“庆总,我估计是有些误会,封闭阳台又不能算违建,犯得上投诉吗?”
阿庆果然入彀,一条短信迅速地回复了过来:“我投诉也是我的权利。封闭阳台是违建,不能建的。你们可以搞搞其他的嘛!”
暖昕赶紧拨通了电话:“庆总,我们只是封闭个阳台,你看你家那么多违建,我们也没说什么啊。都是邻居能不能相互体谅一下啊?”
阿庆:“不行。除了阳台,什么都可以。其实你们家把地下室挖开不是挺好吗?能多十几平米呢。”
暖昕:“我们家人少,不想折腾。就想封闭个阳台,你看能不能就别投诉了?”
“这个不行的。你阳台封闭了,影响我看山景了。其他的都好商量,这个阳台,绝对不能封闭。”阿庆丝毫没有给出回旋余地。
“你怎么这样啊?你太自私了,为什么你自己一大堆违建,还要投诉我们封闭阳台?!你太欺负人了吧?”心直口快的暖昕声音高起来了。
“你激动什么啊?我装修的时候,旁边邻居都签字了!”阿庆撇了撇嘴角,挂掉了电话。
阿庆从来不打无准备之战,对入侵自己领地的人当然更要了解清楚。在投诉老段之前,他做了一些调查工作。他分析,老段就是一个在越城没什么根基的小商人,与他交往价值不大。在与领地公馆所属街道的人沟通后,他认为这一战应该毫无压力可言。
老段和暖昕压根儿没想到从阿庆那里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之前两家人见面都热情地打招呼,10岁的儿子天天和阿庆的七岁的女儿玩得也不错。怎么会突然之间变成了这样?冷静了一下后,老段觉得,两家之间一定是产生了一些误会。
两天后,老段和暖昕带着儿子天天参加会所组织圣诞晚会。老段在人群中瞥见阿庆,于是赶紧走过去:“庆总,圣诞快乐!你看你有时间没?我们俩聊聊?”
“不好意思啊,今天很忙。”阿庆闪了个身走开了。
万般无奈下,老段也只得委托街区管家约一下阿庆,看能否见面谈谈。连续约了几次后,仍不见回音。老段心里也有些气不忿。于是告诉工人们继续施工。重新施工的第二天,小陈来电话,要求老段先停工,说阿庆同意一起谈谈了。
但是,谁都没想到,这次谈话会成为两人恩怨的起点。
会谈安排在领地公馆的会所内。
老段提前十多分钟就来了。尽管老段壮硕的身躯,加上一个锃亮的光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是江湖中的人物。而颌下略有些花白的山羊须,则又会让人觉得他有一些艺术家的气质。但这些江湖人物的风范和艺术家的气质跟他没有什么缘分。他一直是一个刻板而认真的人,照规矩办事,讲道理做人。这样的气质,让现在才四十出头的老段,在多年前就被朋友们把“老”加在了姓之前,成为对他亲昵的称呼。有时候连他的爱人暖昕都说,他太较真,就像装在套子里的人。
约定时间过后的二十分钟,阿庆终于出现在会所门口。这是阿庆一贯的作风。他认为,弱者才会准时准点候着别人,而有身份的人总是忙碌的和常常迟到的。
“庆总,我们都是邻居,你看我家里也就是想封闭个阳台,要不家里灰尘太多了。你看你家不是也把阳台封闭起来了吗?而且在外立面又新加了一个阳台。庆总你看能不能包容一下,我一定感谢!”老段表达得非常真诚。
阿庆看了一眼眼前这个中等身材的胖男人,说道:“你们家用的是哪一家装修公司啊,规划得很不合理啊!你看,半地下室,其实可以像我家那样挖一个下沉式庭院出来啊。还有……”。
老段耐心地听完了阿庆的“教导”,表示一定认真考虑他的意见。但当问及封闭阳台的事情时,阿庆却一再表示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
场面尴尬起来,一旁的街区管家小陈也有些手足无措。
老段心中的火气一点点地冒了起来,又用锁紧眉头和眯起眼睛的方法把火气强行地压了下去。旅居越城近二十年的磨砺,使这个北方汉子懂得了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能是也觉得有些尴尬,阿庆主动提出:“要不这样吧,你把阳台拆掉,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我给你5千块钱的卫浴产品券算是补偿,反正你们能用得到的。”阿庆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这些卫浴产品券是自己买卫浴产品时商家送的,虽然不是现金,但毕竟可以抵现金用的。
听到这话,老段再次眯起眼睛,使他那本来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而那缝隙中开始冒出火来。他一字一句地问着眼前的阿庆:“庆总,咱们两家靠得这么近,将来还得多走动呢。您就不能包涵一下吗?”
阿庆:“我不是说了嘛,我不同意的。我已经答应给你5000元的卫浴产品券了,你拆了吧!再说你们家装修设计的不合理,其实你应该……”
老段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我给你两万块,你闭上嘴行吗?我家怎么搞,不用你操心!”
阿庆耸了耸肩,道:“反正你其它方面我都没问题,这个阳台不行。”
老段的眼睛又眯起来了:“我今天把话放这儿,这个阳台,我搞定了。”说罢,老段转身离去。
当晚,暖昕收到了阿庆的短信:“5000元卫浴产品补贴你们真得不打算要了?”
暖昕回复道:“你自己留着用吧。”
阿庆回复道:“如果我投诉到城管,有可能会来强拆的哦。”
暖昕赶紧给老段看。老段拿起手机回道:“悉听尊便。”然后转头对暖昕说:“他自己家里那么一大堆违建,还要投诉我们,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但可能性不大的事,却真的变成了现实。
两天后老段出差到上海时,接到一通电话:“你是领地公馆散尾竹街区的段先生吗?我是梅林街道控违办的。我们接到你们社区业主投诉,你们家的阳台封闭工程属于违建,请你马上拆除,要不我们三天后就去强制执法拆除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毫不客气,老段连问个问题都没来得及,对方就挂掉了电话。
老段算了算时间,觉得回到越城后再去街道沟通也来得及。为了未雨绸缪,他还是咨询在政府工作的朋友马哥。令人意外的是,就在第二天一早,街道城管队就迫不及待地冲到领地公馆强拆了。这就有了本书开场的一幕。
“段先生,你好!街道城管的人已经走了,他们就砸了十多块砖,说是要你自己拆除。”小陈的声音显得惊恐未定,还有些颤抖。
看来,是朋友的影响力在背后起到了作用,老段思忖道。
刚回到越城,老段就约了那天打电话的街道工作人员。见了面才知道,这位姓耿的街道工作人员是梅林街道控违办的城管队长,那天也正是他带领着数十人去强拆仅仅完成了1/3的阳台封闭工程。耿队长非常客气,但是也说了,主要是有人在12345政务热线投诉,所以必须去拆。至于为什么没有违建认定手续,以及为什么前面说三天,结果24小时不到就去强拆,耿队长支吾了几声,推说是领导安排的。
老段明白这是阿庆通过12345政务热线投诉的,也清楚他想通过人脉关系,让街道给老段来一场泰山压顶式的强拆。老段仿佛感觉到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咕咕地低吼,进入了完全的战斗状态。但老段深知,没有严密的策略准备,这件事恐怕不易善了。马哥是老段一个朋友的秘书。他的朋友在政府工作二十多年,历经波折后终于走上了快车道。老段曾与朋友约定,自己绝不会让他帮忙做违反原则的事情。事实上,老段认识这位朋友的十多年,这件事情也是第一次动用这样的关系,而且还只是联系了他的秘书。他决定,还是先跟阿庆谈谈。这次,他请耿队长居中协调。
强拆那天,阿庆躲在自己的家里,透过窗户看着数十人涌入老段的家中时,又出现了那种轻微的、像电击一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每一次商场获胜的时候都会出现。就像一头筹谋已久的老狼,终于捕获猎物的那种感觉。只是,这种感觉并没有维持太久,他发现,经验丰富的城管队员们,只是在老段家门口聒噪,但一直没有闯进去。虽然,老段的装修工人和物业公司的保安们都已经撤出数十米之远,但城管队员们显然是在原地待命而已。
终于,城管队员们像听到发令枪的运动员一样,开始冲锋。阿庆的那种轻微的、电击一样的感觉又开始恢复了。但这种快感蓦然中断了。
阿庆发现,这些城管队员们冲到没有一个人防守的楼上后,仅仅敲掉了十多块砖,就“得胜回朝”了。阿庆有些愤怒。他气急败坏地拿起了电话。
“主任,为什么城管队只敲了几块砖就回去了,什么情况啊?”阿庆并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和愤怒。
“兄弟,这一家也不是普通人。上面有人打招呼下来的。我都不知道是谁打的招呼。等我了解了情况再说吧。”主任的电话挂掉了。阿庆显然适应不了这样的待遇。这位称兄道弟的主任,阿庆并没有亏待他。在他搬入领地公馆之前的两年,他就开始布局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际下来,这位主任酒后给他拍胸脯的保证和KTV里男男女女唱歌的偷拍照片,他都准备了不少。这位主任并不知晓他的阴招,但每件事情上都非常给力,令阿庆非常满意。但这次,阿庆像吞下了一只苍蝇。
其实,苍蝇是没过错的。也没有人知道,老段吞下的苍蝇和阿庆吞下的苍蝇,是不是同一只。或者,最后,是谁会吞下两只:除了已经吞下的,还得吞下对方吐出的那一只。
阿庆是一个比较能容易接受纯粹的胜利和纯粹的失败的人。但他最接受不了的就是这种,不明胜负的结果。
阿庆拨通了城管队长的电话:“兄弟……我知道……你他妈的就不能全拆了吗……谁给你们领导打的电话……啊?你们领导也不知道啊……不可能……喂喂喂……靠!”。电话那头的城管队长已经挂断了电话。阿庆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他对老段的判断出了错。
果然,没过两天,耿队长来电约阿庆,希望他能与老段谈谈。他本想拒绝的,但敏锐的阿庆听出了耿队长的态度变化,于是就答应了。
会谈仍然安排在领地公馆的会所。阿庆照例是一边通着电话一边走进来,通话内容中不时显示着数百上千万的生意谈判,正非常紧急地等他赶到现场。
“我只有半个小时时间。”阿庆一边笑着,一边用目光巡视了一下现场的物业公司人员、老段以及街道城管队长等人。他觉得,他的姿态是傲娇的,足够傲娇的。
还是老段主动开了口:“庆总,街道城管队来人强行拆除了。我已经知道这个事情了。但这件事情,如果你肯网开一面,应该还有回旋余地。毕竟是各家院子里面的事情,也没有影响到别人。你看你能不能就给我个面子,这事咱们就不纠缠了?”
阿庆有些诧异,老段的立场似乎发生了变化,不是商量要不要封闭阳台的事情,而是给了他一个判断题,是,或者是否。这样一个悄悄的改变对别人可能没有任何感觉,但对于领地非常敏锐的阿庆来说,这是一个明显的进攻信号。肾上腺素从他那看似年轻的躯体中缓慢地分泌出来,开始左右他的大脑。他几乎是在肾上腺素的左右下给出了一个无可挽回的回答:“我还是那句话,什么都可以,但封闭阳台绝对不行。”
老段眯起了眼睛,看着城管队长说:“耿队长,那我们今天就没有继续谈的必要了。再说,庆总时间又很紧张,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然后老段的视线转向阿庆:“庆总,你确实不担心你自己的违建,一定要干预我的阳台封闭吗?”
阿庆感到了威胁,但毫不退缩:“我跟你说过了。我的改造是经过邻居同意的,再说,我家这些那些改建也根本不是违建……”。
老段点了点头,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开了。
这是第二次交锋。
领地公馆的违建问题,自从几年前四期开始销售后,就变得越来越严重起来。在小区里常常发生的业主之间的“争锋”,也大多数是因为违建而起。“争锋”的程度不同,冲突和矛盾的程度也不同。有的人看到邻居家的违建虽然很过分,但只要没有妨碍到自己的权益,便也默许了。而有的人则已经悄悄把围墙外扩,把公共绿地圈到自家、甚至加高两家之间的围墙完全不管这围墙已经挡住了邻居家的阳光,这就难免会引起争端。领地公馆中类似的事情很多,但往往都是双方妥协。闹到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的,有两起。一起是绿夷街区的两个相邻独栋户之间的矛盾。其中一家不光深挖院子、加盖地下室而导致邻居家院子塌陷,加盖房子距离邻居家的房子非常近,邻居当时碍于面子答应了。可轮到邻居家要装修的时候,他家却坚决不许邻居家做任何小改动,结果最后两家人站在路上列阵对骂、势不两立,最后在“互相伤害”的过程中妥协下来,但从此却结下了仇恨。还有一起,是一个检察院中层领导的家属要加高与邻居家共用的围墙,因为挡住了邻居家的阳光,邻居家不同意。结果这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检察院领导太太,居然连威胁带恐吓,甚至带了黑社会来吓唬邻居,又威胁邻居说“我知道你家孩子在哪里上学”,最后彻底惹恼了这位邻居。当这位邻居坐到检察院纪委书记办公室的时候,这位检察院领导才知道,自己家里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吓得浑身冷汗直冒。最后只能向邻居赔礼道歉,对他家属胡闹给对方带来的损失进行了赔偿。
领地公馆的业主们,显然都不是好欺负的。或许,有些人平日里温和低调,于是就会给人造成一种“善良可欺”的感觉。但事实上只有自视甚高,但却还没有见过太多世面的人,才会觉得这些平日里与人为善的邻居是好欺负的。要知道,真正厉害的,从来都不是拧眉瞪眼、飞扬跋扈的人。就像给老段家封闭阳台的包工头赵平跟自己的工人说的一样,真搞不懂,阿庆自己那么多违建,还敢这么闹。我估计啊,阿庆最后肯定还是得认怂。工人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说,在这个小区见得多了,不讲理想欺负人的,大多都没得逞。
老段显然是得到了行家的指点。他在第二次交锋的次日,便打电话到城管队:“耿队长!经过你们的教育,我已经意识到我家的阳台封闭是不对的,属于违章建筑。所以,我打算自己拆除。”
耿队长听了以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的好的!段先生,你这样明白事理,我非常感谢了!其实呢,你那个阳台封不封闭,本身也不是大事。”
老段:“是的!但是我现在知道了违章建筑的危害,所以我想举报我们家邻居阿庆家有大量违章建筑,这个危害性是很大的,希望街道城管队能予以重视,尽快拆除……”。
耿队长的整个腹部的肠、胃、肝、脾、肾顿时同时收缩起来,他觉得自己高兴得有点早,于是斟酌了一下用词说:“额,庆总他们家的那些改造严格地来说不能算违建,再说……。”
老段毫不犹豫地说:“那么能不能请街道控违办上门认定一下呢?耿队长,我今天是正式投诉,我希望能有明确的书面回复,您看几天能给我这个守法公民一个答复呢?”
耿队长的肚子更难受了,他觉得几乎要吐出来了:“段先生,其实犯不着这样嘛,何必呢!您也是明白人……。”
“以上是我个人的诉求,我也同步录了音,希望城管队能按照时间给我一个书面回复。谢谢了!”说完,老段挂掉了电话。
耿队长放下电话,捂着肚子奔向了楼道尽头的洗手间。
距离城管队处理举报投诉规定的回复时间还剩三天的时候,老段接到了耿队长的电话:“段总,你看能不能坐下来谈谈,我来约庆总。你们两家何必呢。”老段觉得,能相安无事,自然最好,于是答应了耿队长的提议。
这次会谈,安排在了街道城管队的办公室。阿庆仍然是迟到了十多分钟,一边接着电话一边走了进来。一众人耐心地等阿庆夹杂着蹩脚英文把“大生意”在电话里谈完,才开始了议题。
耿队长看着这两个截然相反的人物,一边挠头一边说:“庆总、段总,今天请两位来就是商量商量,其实没什么大事儿。但这么一弄,我就不消停了。你看要不庆总先说说,你啥想法?”
阿庆道:“我家的那些改建,都不是违建,都是经过房管局、住建委的专家们看过的。我不怕。”阿庆成竹在胸。
耿队长把脸转向了老段。老段这次没有眯眼睛,而是心平气和地说:“既然不是违建,那就好办嘛。耿队长也不用为难啊,按照你们的程序往下走,先来勘察,再请相关专家来认定一下,确实不是违建的话,那是我的问题。我会撤回投诉的。如果真是那样,我向庆总和您道歉。”
阿庆道:“那你去找吧。对了,你家的阳台怎么说?”
老段道:“这已经是城管队和我的事情了,我会自己拆掉的,不劳你操心。”老段转过头来向着耿队长问道:“耿队长,还有三天你们就该给我回复了,我能得到回复吧?”
耿队长:“应该是可以的,不过……”。不等耿队长说完,老段站起身来跟耿队长道了声再见,走出了城管队的办公室,只留下僵直地站在原地的耿队长呆呆地不知所措。
当然,事情并不会如此结束。耿队长好歹也算是老江湖,如此情况便轻易放弃,那不是他的风格。他非常清楚,阿庆之所以能大马金刀地闯入自己的办公室,请他尽快拆除老段家的阳台,不是没有原因的。如果不是单位里哪位领导的安排,恐怕他这个隐蔽的办公室还真不好找到呢。但今天和阿庆第一次来不一样,他已经意识到,原以为是被人欺负的阿庆,看来是欺负人的那一个了。而被欺负的这位老段,虽说总是客客气气、不急不躁,但也不好糊弄。于是,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阿庆聊了起来,拐弯抹角地试探着为阿庆站台的那位领导是谁。阿庆姿态很高,似乎不经意地漏出来,连区里的领导都是他阿庆的座上宾。耿队长的心思便开始活动了起来。他先是强调了这件事情的难度,然后又非常义气地拍了胸脯,让阿庆放心,他会尽全力来办此事。
事到如今,深谙“办事”规则的耿队长非常清楚,正面的强攻,显然解决不了问题。但,就此罢手,那位为阿庆背书的领导,甚至可能是区领导那里,都不好交代。他知道,事情解决到一定程度,自己单位的这位领导会主动来找他的,当然,到时候甚至有可能连区领导那里也许会注意到他高超的办事能力的。
所以,他得把事情办得漂亮一些。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耿队长觉得也许时间长了,老段就不会这么较真了。几乎是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同时,还为自己能想到“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这样的名句而自得起来,点起了一支烟,哼唱起了大街小巷都流行的《小苹果》…
只是,自得的耿队长并没有把这种得意的感觉维持很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