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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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守望工地本章字数:2726

得准备阶段验收了,老赵要来。

老赵,赵总,湖南人,我们化工院的总工程师,管理公司的分管领导。六十年代同济大学结构工程专业毕业,教授级高级工程师,享受国务院政府津贴,首批一级结构工程师。我上班的第一个月,被叫去汇报过几次工作,挺好的一老头,为人谦和没架子、待人真诚没官腔,来四川三十余年乡音不改,到OK厅只唱两首歌---《浏阳河》、《刘海砍樵》,称呼自己夫人为“堂客”。

老王和他是多年同事,总喜欢开他玩笑,吃饭时冷不丁问他:

“够吃了吗?”

他随口回答:

“狗吃了,狗吃了。”

大家一笑,老赵也不以为意。

老赵一下车,首先告诉了我们他此行的安排,只有五天。首先听取我们项目管理组的工作汇报,之后看现场、看图纸,再之后就是和业主沟通协调,和投资商、施工单位的座谈......

来到招待所,老赵洗了把脸,开始听取项目管理组的简报。老王把近段时间的工作,分阶段详细做了汇报,包括工作安排、职责分工、现场履职、发现问题、处理意见、需要老赵协调的事项和下一步的打算。老王讲得详细,老赵听得认真,不时点头赞许。尤其老王提到我的工作表现,老赵听得很高兴,冲我一笑,我也挺高兴。

听完汇报直接就到现场,老王陪着老赵一路走去,我和小梁、小范几个嘻嘻哈哈跟在后头,老赵看了看现场几个尚未浇筑的桩孔,忽然说想去检查一下,我赶忙劝他:

“您就别下去了,下面深,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去!”

“没事儿,梯子拿来,你在旁边帮我照个相。”

我屁颠屁颠地跑到一旁拿来梯子和相机,才发现我真是想多了。老赵根本就没打算下去。他让工人把梯子架到孔底,踩住梯子最上端两级,上半身露出孔外,一手扶着梯子,另一只手拉住旁边的夏泥巴,然后摆个作势欲起的模样,旁边老王喊“一.......二......三!”我就摁下快门-----赵总下坑检查桩孔成形质量的照片就成功了。然后是老王,这100kg的老汉,也去拉着夏泥巴的手照了个相,这老赵还把另几个负责工艺的工程师也拉过来,让他们也去摆拍。过程中还嫌夏泥巴这个猫头鹰景点已经进入过几张照片了,于是把摆拍扶手换成了季钢筋。可恨夏三还觉得异常荣幸,站在一旁面露关切之色,完全不在意自己上蹿下跳了两个月,最后只能被人当个扶手用。

我心里隐隐不快,这他妈算哪门子到一线检查啊?这就是装腔作势,就是沽名钓誉,合着老子累死累活当土行孙,地上地下、来来回回十多公里,你们几位就这么一拉一拽就算完事?这比蒋介石还会抢夺胜利果实呢,都是老反革命!

几个老家伙居然要拍一张合影,我心里就更不痛快了,看见镜头里几人笑得春心荡漾、肉欲横流,这分明就是胡宗南占领延安。我故意调笑着冲老赵挥挥手说:

“师座,您稍微往左靠点.....对对对”

......“咔擦”,得嘞!你们爱这么玩儿,我就跟你们玩儿吧,反正老子是看不上你们那做派。

第二天,老赵起了早,到办公室看图纸。我跟老王去了工地,都不说话。老王倒真像是个老疯子,我心里不痛快估计老王也知道,看着却像没事人一样。昨晚上他让办公室的人来把白天照相的胶卷拿去冲印去了,拿拿拿,老反革命都是一家。工地检查让我觉得很乏味,中午回来吃饭,老赵居然还在看图纸。

下午没啥事儿,我就寝室睡觉,书也不想背了。张爱玲的小说寒气逼人,实在是看不下去,厚厚的六本,看来白带了,没劲,真是没劲。老王被老赵叫走了,说是图纸上有点问题,后来让我去送资料,才听说是设计图纸在备料车间的存储塔隔板设置上有问题,老赵认为可以改进改进。我想,老赵你这就有点扯淡了,设计图是北京部属院出的,北京那帮人都骄傲上了天,根本就瞧不上地方工程技术人员。这么个工程或许在县上算是破天荒、头一遭的大手笔,在北京部院眼里根本就不算个事儿,别人连设计代表都不派,只叫业主有事儿传真答疑,这哪是合同的甲乙方关系?这分明就是上下级行政关系嘛。上次老王为了调整一下钢筋,发个传真去,当然那次也是老王自己没看清图纸,对方回了一句话:

“希望贵单位以后的传真质疑,由具有资格的工程师审核后发来......”

弄得老王好几天灰头土脸,下不来台。老赵这次觉得图纸有问题,还“改进”?等着触霉头吧!

他们在办公室决定加班,途中老赵给我打电话,说重庆钟老板派人来取我的桩孔测量原始记录,因为老钟的资料员发现有些数据需要核对一下,我略有迟疑,还是给了老钟。到了晚上十一点过,老钟忽然请我去一趟工地,等我穿上大衣、骑摩托到了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工地办公室灯火通明,老钟一个人在等我。

老钟开门见山:

“兄弟,明人不说暗话,基础工程向来是施工单位赚钱的地方,这里的地质条件你是知道的,赚钱是说不上了,我这边成本损失很大,所以希望能在标高上做点改动,弥补亏损。”

“那......那怎么行?过程中都有记录。”

“地面以上,全都可以实测实量,地面以下,谁会去挖开看?”

这才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呢,亏得我平日里和你称兄道弟,把你当个耿直朋友,没想到你心里憋着股子劲,今晚在这儿等着我呢?

“我只是个管理员,没这个权限,老赵不是来了吗?你找他去!”

“我找过了,否则他不会让我的人来从你那儿取走报告。”

“..........”

“兄弟,我现在完全可以耍无赖说你的记录没有了,只有我资料员的记录了,你能怎样?不过,我们打交道这么久,你这兄弟没黑了心整我的人,我也不是黑心老板,我也讲良心,你的记录都在,我只想调整到不亏损,对得起手下班组的兄弟伙。另外,我还可以告诉你,我找的人不是赵总,我只能说这么多。”

“.........”

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老钟一脸真诚地提出这么无耻的要求,我感觉这他妈应该是剧本里才有的情节,怎么就发生在我天天值夜班的熟悉的工地办公室里呢?小梁、小范进来掺水,一言不发,隐隐露出一丝讪笑,既熟悉又陌生。

我想了一支烟的功夫:

“这么说吧老钟,今晚的事儿,我不会说出去。今晚要我来修改,肯定不行,签字更不可能,这是我的原则。我只是个小小管理员,明天我就可以辞职不干。老赵如何如何,我不能说,我也有纪律。你今晚说的,我只能说我知道了。行了吧?”

说完我抬脚就走,老钟也不留我。

忽然想起老王他们还在办公室加班看图纸,我就在工地门卫室打了个电话给老王,问起我以前给他的贵州建司的桩孔检查原始记录表。他直接说他重新抄过了,我以前那份已经找不着了......妈的,这个老混蛋,我记得其中一页是我从桩孔爬上来的时候划破手指还来不及包扎就赶紧记录的,上面还有我的血迹呢。

骑车走在回城的路上,脑袋里乱哄哄的,感觉不到摩托车的速度,只感到脸上被风吹得生痛,有一种很强烈的被欺骗、被侮辱的感觉。第一次发现这个工地是那么陌生,我用很傻、很天真的方式去凑合它,却被它狠狠地抽了一耳光,我脸是真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