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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哥作为董事会代表,要听取厂区筹建组工作汇报,与检测机构的沟通协调会,到第二天下午才正式召开。
桓哥代表业主做了发言,一再强调这次检测工作的重要性:年底将近,国家开发银行的贷款申请即将到期。检测结果是否合格,将直接影响到贷款能否顺利到位,也就决定了后续建设是否能如期进展。因此,要求几家施工单位无条件配合。检测机构明天进场,开始选点作检测准备,施工单位在场地布置、劳动力安排、机械设备使用等方面全力提供支持,若发现存在问题,管理公司督促施工单位立即整改。总之,在检测机构离开M县之前,业主希望能够拿到检测快报初稿,正式报告在检测机构回成都后5日内完善......最后,委托我作为检测机构和管理公司及业主之间的联系人,确保信息渠道通畅。
一听这玩意儿这么重要,我不禁有点紧张。略一琢磨,设计文件是北京出的,地勘报告是成都出的,开挖之后查验基底、绑扎钢筋,老王都核验过、浇筑过程中还有我值班......应该没什么环节又纰漏,我看钟老板和王老板都是一脸淡定,抽烟喝茶,估计应该不会有问题。
会后,桓哥招呼我过去说话,嘱咐我别紧张,董事会把这事儿提得重,是因为关系到资金。我这边做好联络工作,别让来检测的人觉得没个人在跟前使唤就行了,忽又问我:
“你喝酒吗?”
“没喝过,不会喝。”
“年轻人不喝酒,怎么在工地上混?”说完笑笑,
“以后都住招待所,有空陪我喝两杯,慢慢练习吧。”
和肖老师一行坐车回招待所,肖老师拍拍我肩膀:
“小周,你是总联络官哦,还得指望你多多照顾哦。”
“肖老师,瞧您说的,我是服务员,有啥事儿您就吩咐一声。”
肖老师昨天颠簸了一整天,看来昨晚休息得很好,一副神采奕奕、精力旺盛的模样。
“小周,我问你个事儿,这县城晚上可有些什么好玩的地方?”
“晚上嘛?......据我所知,好玩的并不多,有舞厅、音乐茶座、卡拉OK,还有就是打牌,要不我问问,给你安排个打牌的场合?”
“唔......打牌就算了,我不会打牌,卡拉OK哪家比较好?”
“呵呵,说句实话吧,我到这儿快半年了,我只去过一两次,我也不知道哪家好。”
“哦?......那你平时晚上都干嘛?”
“之前是看书,打算去考法律的,后来就天天去工地值夜班。”
“哦......那你还算努力。不过呢,你这小年轻,老是关着门看书,也不一定就好,该玩的时候还是要玩,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我看出他隐约有点失望:
“我去过一家叫做梦幻的卡拉OK,看起来还不错。”
“里面配舞池吗?”
“有,都是一小间一小间的那种。”
他沉吟了一下:
“行嘛,晚上没事儿去试试,......恩,梦幻,昨晚进城的时候我也注意到了,就在进城方向的右手边是吧?你可得给我保密哦。”
我笑了笑,答应了。
这种小县城,娱乐方式太过单调,除了赌博就是唱歌,我在工地上都听得够多的了。
晚一步进场的锅炉房施工单位的老于,有事儿没事儿就喜欢去找小姐,一去就是包场,一包场就玩到半夜,总是拉着小姐的手恋恋不舍。M县对人的称呼没有男女之别,比如你姓宋,排行老六,那你就叫宋六,男女都一样。如果大家认识的人里有两个宋六,那就分年龄,年龄大的就叫“大宋六”,年龄小的就叫“小宋六”,老于那个小姐姘头,就叫“大胡三”。一个月前,我乘锅炉房工地的人货升降机上去检查钢筋,下来发现那个开卷扬机的女工人长相妖娆、身材婀娜、皮肤白净、举止轻柔,不像寻常工地女性那么豪迈粗犷、蓬头垢面,有人告诉我:
“那就是大胡三,老于打算挽救失足女青年,把她招来工地开卷扬机呢。”
我先是一愣,然后和那人一起跌足大笑,把那大胡三笑得远远看着我们都不好意思。笑完我才冒了冷汗,真该提醒老于注意员工的上岗培训,就她那一个月前还拿着话筒喊转台的小手,刚才摁着卷扬机手柄,就把我送上了楼层,她要是稍稍颤抖一下,也能摁着手柄把我送上西天,我这趟能活着下来也算侥幸。
其他的就更多了,有两帮工人为了争小姐对峙打架的,弄得镇派出所半夜三更出动唯一的一辆警车去处理治安纠纷。有父子俩为了个小姐争得面红耳赤的,偏那父子俩又都是哑巴,你说他们凑这热闹干啥?还有和小姐苟且完出来直接拿“劳改释放证”复印件结账、吃霸王餐的、耍完流氓只给小姐五块钱拿去吃碗面结果还是假币的......听着那些工人和管理人员说得有板有眼,我在旁边有时也绷不住哈哈大笑。说实话我也想去玩玩,不过老觉得如果去玩,碰见施工单位的人,比如碰到季钢筋手下那帮子西装革履、满嘴胡噙的工人,我第二天就别想上班了,再加上确实也在值班、看书,所以想想还是算了。
肖老师想去玩玩不奇怪,很正常,临时出几天差,体验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也算入乡随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肖老师风度翩翩、儒雅飘逸,确实也当得起人不风流枉少年。
检测工作预计三天,选了20个点,全是边角桩、地勘报告显示土层不好的桩、开挖后发现透水或有漂石横贯的桩.....总之,全选的是最不利位置,以此来提高大多数正常桩点的质量保证率。
严谨的单位开展工作,架势都不一样。肖、刘二位老师先按照安排好的顺序确定每日进度,摆好桌子凳子,拉上检测单位横幅,再给配合的工人交待注意事项。夏三、老季一干人等听得非常认真,巴望着检测合格后,他们好拿劳务费。我负责联络和拍照,照片既是我们管理公司的技术资料,又要每天上报给业主董事会,这很重要。
民工用锄头挖开桩头,刨开部分桩身,肖老师下去找点,摸索着安装传感仪器,没人知道肖老师在玩什么魔术。坑边站满了夏三的工人,都认真地看,就像一帮子破毡帽朋友辛苦种出了粮食,拿到米店,忍受着黑心老板的挑三拣四,盼望着能卖个好价钱,呵呵,这些鸟民工天生一副苦瓜脸,这才叫我见犹怜呢。小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过来,冷不丁吼一声:
“夏泥巴,你把你的人喊开,留五个人帮着检测,其余干活儿去,都围着看,看个锤子!”
我小声对小范说:
“老子要告诉肖老师,你说他是个锤子。”
小范一笑,转身走了。
“小周,来来,给我和刘老师照个相。”
原来是肖老师已经弄好设备,上来和刘老师站在桌边了。我赶紧跑过去,选好角度,“咔擦、咔擦、咔擦”一阵猛拍。
“小周,来,刘老师,请你为我和小周也合个影。”
肖老师亲热地揽着我的肩膀与我合影留念,我深感荣幸。
白天在工地上忙忙碌碌,晚上我在寝室整理当天的工作简报,第二天一早要交桓哥。刘老师晚上也在房间汇总数据,有时她会叫我上去核对桩位和轴线,了解正在检测的和即将检测的桩孔施工过程中的情况,再安排第二天的检测计划。肖老师的房间总是黑灯瞎火静悄悄的,想必这位风流俊彦此时应该在梦幻。
第三天晚上,我七点多作完简报,松了口气,选定桩位全部检测完毕。过程中没有出现什么大的问题,只等肖老师他们的数据出来,明天早上就可以提交检测快报初稿了,我打算去问问,汇总数据啥时候能统计完成。去到肖老师房间,刘老师也在,他们也正在电脑上核对监测数据,他很热情地招呼我:
“来来来,小周,我正要去找你。”
“呵呵,好啊,我这不是来了吗?有事儿?”
“是这样的,我就说我的专业预判一般都不会出错。”
“恩?”
“是这样的,孔桩施工的常见问题就是断桩和混凝土浇筑过程中的振捣问题,多数是施工单位在浇筑前没有清理孔底,或者浇筑中往孔里推石块泥土......这些做施工的,老是耍这些花样,真让人又气愤又无奈哩。”
“......不会吧?我值班都守着呢。”
“你别急,”
刘老师拉我去看电脑上的曲线,我哪儿看得懂啊?我只知道应该是应力--应变的传感曲线。
“小周你看,这是备料车间山墙轴线2号孔的曲线,曲线上的这种拐点就意味着桩身混凝土分部不均匀,是存在质量问题的,类似的情况还有几处,你来看......”
我的脑袋一阵晕眩,耳朵里嗡嗡作响,难道贵州建司和重庆建司真的在浇筑过程中动了手脚?趁我不在的时候?或者是在我值班离开工地之后?我脑海里浮现出重庆老钟和贵州老王那两张友善的面孔,还有一帮子貌似忠厚实则狡黠,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民工。“大奸似忠,大佞似信”,他们的确有嫌疑,而且现在想起来,我不在工地的时候,他们也确实浇筑了不少混凝土,甚至这种事儿都不需要大把时间,我一个转身他们就能做到......我的额头开始冒汗。
“那该怎么办?处理起来费事吗?是否会影响到整个检测结论的认定呢?”
“影响肯定是有的,办法也是有的。”
“说说看,明天你们可就要走了,快报怎么办?”
肖老师沉吟片刻,又抬起头与刘老师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看这样吧,麻烦你,小周,你跟两个大车间的施工单位负责人联系一下,让他们到我这儿来一趟,然后你就先回去休息。我来了解一下他们施工过程中的细节问题,但愿他们能说实话。如果没什么大的问题,我再和刘老师商量商量能否从软件参数上作技术处理,你看呢?”
“行!”那还有啥说的?我坚毅地点了点头。
快步下楼来到前台,我拨通了钟老板和王老板的电话,说的是同样的话:
“你们他妈的干的好事?...啥好事?啥好事你们自己不知道?桩有问题,.....对啊,你们赶紧到招待所肖老师房间去说明情况,对,马上,最好尽快把这事儿摆平!”
回到房间,我的心里很忐忑,我去老王房间找他商量,老王倒不着急,慢慢吞吞地收拾他的包裹:
“肖老师说是和施工单位交流,那关我们什么事儿?他们自己去交流呗,明早你自己调好闹钟起床,我一早和秦工陪齐总去邻县考察设备......”
呵呵,这老家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合着你是没在工地上值一天班啊!现在出了问题,那我这工作是怎么做的?你以为我在工地呆到半夜就是为了吃他娘的那顿要么太辣要么晕头的加班饭?
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不知道两位老板去了没有?沟通好没有?我的确放心不下,又去前台给他们打电话,两人果然都还没去,反倒在电话里安慰我:
“不着急,小周,不着急,这事儿我一定能办好,放心吧。”
晚上,我睡不着觉,辗转反侧,反复回忆整个施工过程,想找出问题到底可能出在哪儿,直想得一脑袋混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沉沉睡去。一觉醒来,我靠!都十点多了,今天怎么没人叫我?哦,对对,老王他们看设备去了。我顾不得洗漱,跑到前台拨通了工地上的电话,重庆那边是小梁接的:
“周哥?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昨晚我联系老钟,让他来找肖老师,结果如何?”
“结果?没啥结果啊,都挺好的。”
“还挺好?问题出在哪儿?到底哪儿有问题?”
“切,我跟你说过,你总是不相信我,原本就没有问题!”
“没问题?那老钟呢?”
“钟总昨晚和肖老师唱歌、吃宵夜,酒喝多了,现在还在睡觉。”
“............”我忽然有点懵。
“放心吧周工,快报都出了,没问题,齐总他们都很满意,肖老师他们今早九点过就出发回成都了,我和贵州小张一起来招待所送的......肖老师说你这两天辛苦了,就别叫醒你了,并且一再让我转达谢意......”
“......工地上有车吗?我要用。”
“没车,一辆联系材料去了,一辆和齐总、王工他们去邻县了.....”
没必要给贵州打了,结果应该都一样。我的脚在不自觉地抖动,我的呼吸在加快,我心里的怒火一阵一阵往脑门上窜,我有点想把手里的电话砸了......前台的另一个忽然电话响了,服务员接起来听了一下,递给我:
“周工,找你的。”
谁知道我在招待所?这电话来得真是时候。
“小飒......”居然是我妈。
她问了一大圈才知道我在招待所,所以打来前台,正好我在。
“小飒,今天是你生日,21岁喽!大人了,自己把自己收拾干净,三顿饭要按时吃,烟要少抽,不要熬夜......赵总可没说今天放你假,你就睡成这个时候?.......”
我闭上眼睛一一应承,支支吾吾对付着老太太,好说歹说哄着她放了电话。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踢掉鞋子,瘫坐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天花板,心里难受极了,泪水扑簌簌地流到了脖子上......他妈的,我上当了,我被人当棒槌使了,我没脸出这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