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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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守望工地本章字数:3675

仍然是桓哥在新大桥等我,他来接我进城。桓哥年后要在L市办事,跟我一样,延迟半个月去工地。我将在L市逗留一天,然后与桓哥一起去M县。

桓哥开了个桑塔纳停在桥头,西装革履、风采依旧,老远看我从长途客车下来,笑着挥挥手,算是打了招呼。上车胡乱寒暄几句,问我年过得怎样,我说还好。

开车来到一个茶楼,这茶楼装修简朴、摆设简陋,看上去很不起眼。包间里匆匆出来一个人,身材健硕、头发蜷曲,冲桓哥一点头,请我们先去院子里喝茶,他一会儿再过来,另一位朋友先来陪我们说说话。桓哥跟另一位朋友也很熟,不知道为什么,称他为“国标”,我看卷毛转身回去进了包间,里面人影绰绰、烟雾缭绕,估计是在开会。

轻轻松松聊会儿天,弄明白了,“国标”只是这人绰号的简称,全称是“国际标准二流子”。这人热衷于穿一身名牌西装出入L市各大涉外宾馆,去勾搭洋妞,经验丰富、见多识广,是个猎艳老手。我听得嘿嘿一笑,觉得这事儿没个正形儿,可我现在就对这没正形的事儿兴趣盎然。经不住我一再要求,国标向我陈述近期流氓见闻。他依例去宾馆咖啡厅打望,来了一位洋妞,肤色白皙,高鼻梁且鼻头略上翘,嘴唇偏圆、稍有雀斑,按照他的判断--这是北欧的,遂上前勾搭“may  i ?”“sure”......这龟孙过程概不外传,总之后来他就和那位北欧女在桌布的遮挡之下,一边下午茶一边下黄手,摸摸捏捏,相互猥亵,虽然最终没能把她约出去,但国标觉得自己还是占了便宜,还是比较欢愉。结账时间到,洋妞来买单,那北欧女不疾不徐,把满桌子杯盘碗碟分拨检点,过程中用生硬的普通话默念:“你地”、“我地”、“这又是你地”、“这也你地”......他娘的,刚才还猥亵得欢快,这个时候分得忒清,哈哈哈!正说着笑着,那边散会了,包间里鱼贯而出十来个人,头也不回扬长而去,后出来一位,面色苍白,左手端着的右臂被大围巾团团包裹。国标马上正色起身,招呼另外一桌喝茶的两位,去把他扶走,最后出来的是卷毛。

卷毛一边拿毛巾擦手,一边快步走过来,对桓哥满面笑容:

“抱歉,抱歉,不好意思。”

我这才把人看清楚,三十来岁,古铜肤色,颧骨高耸、目露凶光、长得很结实。桓哥给我介绍:

“这是于六,我朋友,以后是我们招待所的新邻居。”

于六放下毛巾来和我握手,手掌冰冷有力:

“周工吧?听桓哥说起过你,以后请多关照。”

“六哥甭客气,叫我小周就行了。”

桓哥有点不高兴:

“老六,早说你在开会,我就不来这儿了。咱们可有言在先,在你的业务上保持距离哩。”

于六再次表达了歉意:

“我的错,我的错,抱歉抱歉......明天一早动身去县里,是吧?小周是第一次来,今晚怎么安排?”

“算了,啥都不安排了,我没心情。要不......现在出发?晚点到就晚点到,小周你就辛苦点,老六,你说呢?”

我说无所谓,于六回身起来,把国标喊到一旁交待一番,拎上包就和我们出发了。

从市区出来没多远,就进入了颠簸漫长的修路区域。于六开得很慢,车灯在晚冬暮色中射出两道光柱,就像我之前前端着停电宝在工地值夜,只能照亮前方十几米烂路。记得半年前,我坐车很紧张,担心会晕车,总想上车就能够睡着,但越紧张越是睡不着,只能静静等待,叫停司机、下车呕吐只是个时间问题。现在我不紧张,既睡不着也不想睡,而且还不晕车。车窗外天色已暗,路边的景物逐渐看不清楚。及至外面漆黑一片,车窗上清晰浮现出我庄严肃穆、玩世不恭的脸,一副既无奈又无助的模样。

悲观哲学的王国维认为:生活的本质就是欲望,无穷的欲望生于永远的不足,不足便是痛苦,即使所欲能偿,便又转为厌倦,厌倦又是痛苦,人生如撞钟一样,往复于追求的痛苦和满足的厌倦之间。人生之苦既由于自己的欲望,便只可自己求其解脱,而解脱之道,存于出世,不存于自杀,出世是拒绝一切生活之欲的。知其生活之无所逃于痛苦而求之于无生之域,使自己身体虽存,却形如槁木、心似死灰---这便是出家可以脱苦的道理......

这个道理和说法,从古自今都很流行,也一直有争论,是否什么欲望也不能有?理想算不算欲望?是否出世就一定离苦得乐?张载提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以此为人生理想,欲望不可谓不大吧,那他一定痛苦。朱熹继续发挥,提出“存天理、灭人欲”,并认为这是儒学之精髓所在,开“理学”一宗,这人灭了人欲,是否就没了痛苦?王阳明龙场悟道提出“知行合一”,成为一代圣贤,却又并不认可“理学”对“格物致知”理解和阐释,那王守仁的一生豪迈豁达,“心学”思想枝繁叶茂,也不见得就痛苦难当......

道家的老子骑牛出行,函谷关令尹喜非得让他留下点东西,于是老子做了《道德经》。不过五千字,后世几百万字的论文也没能把这五千字说个清楚。佛祖释迦牟尼菩提树下悟道,佛教精义博大精深,释迦牟尼拈花,摩诃迦叶尊者妙悟其意,破颜一笑,世尊曰:“吾有正眼法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后达摩渡江,中原又开禅宗一派。无论是道教还是佛教,都没说出世就一定能够离苦得乐,因为出世容易,得道太难。为什么难?因为这玩意儿没有一定之规,没有一个委员会和评委会来测评谁谁是否悟道,也没有一本书叫做悟道大纲......甚至宣称悟道的人,自己都没法将自己的经验和心得传授给后来人,编撰的各项教材、教辅、笔记本、习题集都一律含混晦涩、夹杂不清---“道”这东西不能说清楚,说清楚就不灵光了。所以,光出世不得道,哪儿就能离苦得乐?顶多是省心偷闲。况且一旦出世,说不得先就受了五戒十善,啥都还没得到,先就戒了口福,唔,对了,说到吃,我肚子饿了......

“你们饿不饿?晚上吃什么?......”

我脱口而出,说出来才觉得很突兀,因为一路上都没人说话,我也不想说话。总感觉桓哥出了什么事,或者于六出了什么事,我没太多好奇心思,也不想问,我现在看什么事都无聊,什么事都无所谓。

“就是,我也饿了。”桓哥清清嗓子,在后面说。

“估计还有一小时才能到,黑灯瞎火的,没法停车找吃的,到了再吃吧?晚上路边的砂锅还有吧?挺好吃的,如何?”于六建议。

他真是不该这个时候说砂锅,我肚子咕的一声,更饿了。忽然有点想笑,想那么多干嘛?肚子饿了什么都他妈别想了。听见桓哥也在后面舒展了一下身体,他不再静默沉思了。

于六忽然问:“手续办完了?”

“恩,前天就办完了,上午刚把东西收拾完。”

又安静了半分钟,桓哥忽然说:

“小周,我离婚了,这次在市里办完手续才和你们一起走的。”

“哦。”

于六瞄了一眼后视镜,小心问道:

“你.....没有什么吧?”

“没什么,意料之中,早晚而已......以前结婚的时候,觉得什么都好,什么都顺。拿她的话说,就是水晶球的两半拼在一起了,谁知道呢,这才十年,水晶球的一半已是臭不可闻,另一半却能飞起来打人!”

于六呵呵干笑,我似懂非懂。

“她还在病中,态度相当坚决,过完年就赶紧办理!女儿跟她,我担心也没用。估计她短时间内不会再婚,以后嘛,谁知道呢?”

“......所以啊,小周,你要记住,以后找女朋友或者成家,千万千万要注意,要把人看仔细喽!别在性格的某些方面存在重大缺陷,否则,这日子没法过,根本没法沟通......不过,也很难说,这不是买鞋子,穿上脚就能试出感受,如果都能让一让,该多好?”

我故作老成地说:

“谁让你买的就是个外表鲜亮、内衬钢板的皮鞋啊?你如果买的是布鞋、运动鞋、休闲鞋,多少还能有个容让,可见你当时就没给自己留点余地。”

“是啊是啊,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是苦了我闺女。呵呵,我也堕落了,在这个县城逢场作戏惯、朝秦暮楚惯了,以后想对谁动点真性情,我看都难。”

于六轻蔑地哼了一声:

“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现在你是自由身,你可以和我一样体会到自由的滋味了,什么品种的都可以试试。男人嘛,就不应该有那么多的顾忌,男人好色才是英雄本色,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天天当新郎、夜夜进洞房!哈哈哈。”

桓哥打断他的话:

“你别这么说哈,小周在车上,别把小兄弟带坏了,他以后日子还长。不过小周,你玩玩也就可以了,这里的日子或许适合我,但不适合你。”

“我知道,我明白的。”

“明白就好,别说哥哥我没提醒过你。对了,老六,今天茶楼里是什么情况?”

“唉,具体我就不说了,我下面的兄弟乱整,我只能当着大哥的面,剁了他一截手指,我也不愿意那样做,可没办法......三哥又逼着我来县里,他都约束不住家里老大,让我来就能行?也不知道国标能不能把事情处理好,唉,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想起于六和我握手之前用毛巾抹手,妈的。

“老六、小周,今天我在车上说我的家事,我可能这几天比较失落,过几天就好了,下车之后就都别再提了。”

我们都答应了。

终于到了,熟悉的路边宵夜,还是那个老板,还是那些美食,还是那样的环境和氛围,不知道是因为都旅途疲惫,还是因为各怀心事,总之这顿晚饭吃得简单乏味。

日本藤原氏摄关政治进入鼎盛时期的藤原道长荣登摄政宝座之后诗云:“此世即吾世,如月满无缺”。我想告诉远方的丁勉:阴晴圆缺、物是人非,没有什么日子可以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