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八章: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书名:八愔本章字数:3238

“尊敬的各位长辈和亲友,母亲大人年老因病久治无效,于2016年12月14日凌晨四时五十分永远离开了我们,享年八十六岁……”

哥哥肖虎在母亲告别仪式上念着悼词。

那天,天空矮矮的,云层压得很低很低,天空好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塑料膜,又像扣下了一只厚实而沉重的大碗。

八点整,门外进来两个工作人员,他们熟稔地打开灵柩,一前一后从灵柩内搬出遗体,抬上灵车。

八愔和亲人们一大早便赶到殡仪馆。亲人们全部穿上孝服——戴上白帽或头披白纱布条。大家一溜排开成T字。肖虎作为长子双手托捧母亲的遗像,八愔等其他人列后,或抬灵柩,或扛花圈,浩浩荡荡绕行火化场一圈。

清晨,火化场一番萧瑟景象:黑压压的雾霾攒着黑压压的人头,加上焚烧的香、烟、纸,使得整座火化场上空浓烟滚滚,只要站在那里就有被带入的感觉,倏忽间让人明白死亡离自己是那么近。八愔陡然生出莫可名状的伤感,人竟是如此脆弱, 

一眨眼便化为乌有。人生到最后总是一场空!

八愔跟着队伍挤进人群,只见前面砌着一排墙体,墙体上砌着无数口被烟熏黑了的放置遗像的黑洞。洞内的遗像在不断地更新,人们在排队,等着腾出空位子摆放自家亲人的遗像,然后在遗像的下方烧香、纸,包括逝者的遗物。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不一会儿工夫就又换上了别人的遗像。火化间里,几个高大的焚烧炉并列杵着,一张可以移动、刚刚烧灼清理完尸骨的烧床,泛着热浪静静地躺在那儿,等着下一具尸体上床。遗体在一片哀声中被缓缓推进炉内。之后,成群结队的人们焦急地围在焚炉旁,好像等待烧制出一尊瓷像那么向往。经过一小时左右的等待,终于推出一堆支离破碎的、没有肌肤也不带灵魂的白灰。八愔看到工作人员戴着手套捡出几块肱骨骨头摆入铁畚箕,又用一只熨斗样的吸铁石吸走没有烧化的订书针——寿被是用订书针钉起来的,再用刷子刷下烧床上所有的白灰,倒入亲人们预先准备好的骨灰盒内。

其实放入骨灰盒里的只是一抹尘埃。八愔想,还不如将这些尘埃撒向大地,还灵魂一个天地,让它自由翱翔!

倏忽八愔又想,人活着其实就是享受过程。不管是痛苦的还是幸福的,是贫穷的还是富有的,是恢宏的还是平庸的,终究都是一个结局——坟墓。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情莫过于死亡,然而人生似乎充满了诱惑,就像开发一块废墟,让你振奋甚至癫狂。所以过程和过程还是有区别的。

八愔在母亲灵魂出窍的刹那间,忽然感觉自己老了许多。她四十岁那年就觉得自己老了,然而六十岁时她忽然又觉得自己比四十岁时还要年轻。而如今,她确定自己已是一个老人,离逝去的母亲更近。

忽然,火化场上空响起“轰轰”的炮鸣声,打破了一片静寂,各种噪音弥漫着整座火化场,然而并没见到有一枚炮弹落下。原来这只是一种形式,心理慰藉而已。八愔恍然大悟,便巡视了一下周围,发现不远处停着两辆装载有六枚炮筒的卡车,车身全部涂着军车颜色。其实这里也是战场,没有硝烟的战场,是此生与来世交接的地方。老旧的生命一个个离去,正如新生命一个个降临一样,不可阻挡。这就是自然规律——有生必有死,生生不息,世代传承。

火化场的告别厅是为每一个已经逝去的生命设立的,无论大人物还是无名小卒,他们的遗体告别形式都是一样的,只有规格上的区别。

肖虎领队,全体来宾围绕着遗体转了三圈。接下来是三鞠躬,之后默哀三分钟。默哀完毕念悼词。

“尊敬的各位长辈和亲友……”

哥哥肖虎像念台词一样念着悼词,他声情并茂的诵读跌宕起伏,一深一浅啜着泣鼻声,那煽情的情绪迅速从悼词中扩散开来。霎时,悲恸蔓延了整座灵堂,传染给每位来宾。啜泣声从轻微至抽泣直至号啕——此起彼伏。

然而八愔似乎是个局外人,她几乎要、差点就恸哭起来,却又被一种荒芜的情绪控制住了。更荒谬的是,她下意识地有意将肖虎传递过来的那种情绪压抑住,好像潜意识让她拒绝着什么。她并不清楚那是一种非本能的克制,只是本能地想将情绪挤压到心里某个角落的最深处,好像如果不这样就将是一种背叛。“背叛!背叛谁?”她自问。

“……母亲的一生是奉献的一生、无私的一生。她1949年8月参加革命,从事过医疗、民政、邮政、出纳、会计等工作。值得一提的是她为国家节省了近三百万元人民币。因为他们那代人凡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1949年10月1日前参加革命的都属于老革命,退休后享受离休待遇,而当时的母亲在填‘何年何月参加工作’时,为了纪念新中国的诞生,没有填写自己的实际工作日期,而是延后到1949年10月1日。所以退休后她接受的是退休待遇而不是本该享受的离休待遇。但她从未对此后悔抱怨,而是坦然接受。”

来宾们听到这里,哭声戛然而止,心情从悲痛转为敬重。

最后肖虎念道:“我们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带着思念和缅怀的心境为母亲大人送行。母亲大人的优良品德和工作风范永远铭刻在我们的心中!”

八愔随家人将母亲的骨灰送上了山。

“妈妈的骨灰不跟父亲去山东老家了?” 八愔快走几步问哥哥。

“怎么去啊?”哥哥思索片刻,“母亲生前都从来没去过父亲的山东老家,更别说现在了。当年我是按照父亲的遗嘱‘落叶归根’,特意将父亲的骨灰运回老家跟大妈埋在了一块。”

“是啊,我记得当年大妈是上半年走的,结果父亲……”八愔顿了顿说,“哥,你说怪不怪,大妈走后不到半年,父亲就跟着走了,好像父亲是被大妈召唤走的。”

“别瞎猜,那纯粹是个巧合!”

“是啊,母亲生前都从来没去过父亲的山东老家,更别说死后了。” 八愔喃喃地重复着哥哥的话。她忽然有些怜悯母亲——母亲将独自一人孤零零地留在这山上的公墓里。

其实此刻的八愔心里非常清楚,母亲这一辈子活得并不如意,可以说还相当郁闷。爱恨情仇似乎颠倒了顺序,成了仇情恨爱。与父亲不情不愿的婚姻没有让她享受到她渴慕的那种你情我侬,事实上母亲只享受了爱的尾巴——父亲去世四年后母亲再嫁他人,但第二段婚姻仅仅维持了七年零九个月就以老伴去世告终。至此,八愔似乎找到了以往母亲种种虐孩行径背后的原因,从理论上来说,这种行为情有可原。但她永远不会原谅宽恕母亲!哪怕母亲补偿给她一座金山,也已是无济于事了!她固执地想。

八愔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她的父亲已经调往中央工作,也许很快全家也将迁往北京。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八愔还记得父亲走后的第一个晚上,母亲让她跟自己睡。她既高兴又害怕,但母亲的命令岂能违抗。事实上,她是渴望靠近母亲的。

八愔第一次看见母亲不施粉黛的本色:端庄的面孔五官精致,黑眸的大眼波光粼粼,难怪母亲成了父亲非娶不可的对象。她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吮吸母亲身上散发的体香。她小心地缩在母亲脚后跟,不敢动弹。在被窝里,她感觉母亲伸过来一双脚,她臆想着那是一双白皙粉嫩的脚。她真想伸手摸一摸,想把它拉过来塞进自己的嘴里——她见过母亲的手,白嫩白嫩的手背,柔软的指关节,桃红的手掌心——但她还是忍住了。她感觉母亲身体的任何部位都那么神圣,不可侵犯。她似乎嗅到了母亲的脚香,实际上只不过是母亲穿的皮鞋的皮子味。

不过好景不长,一觉醒来,八愔就听到母亲的唠叨:“你的脚丫子一晚上压在我的胸口……真是累死人了!”

所以,在八愔的记忆中,一辈子只跟母亲睡过这么一个晚上。

那时虽然父亲去了北京,但孩子们仍在他曾经工作的单位食堂就餐,从家到食堂的路便成了兄弟姐妹赛跑的跑道。

“各就各位,预备……跑!”哥哥肖虎总是掌握着主动权。

“趿趿趿趿……”五兄妹竞相跑在去往食堂的弄堂里。可是这种吃饭不要钱、只记账的日子仅仅维持了不到半年,父亲便回来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后来八愔在哥哥的嘴里得知,母亲毅然决然地站在了父亲的对立面,好几回上台揭发并控诉父亲的累累罪行,还说父亲强迫自己嫁给他。

母亲似乎有一个星期没回家了,家里的米只够煮稀饭了。稀饭煮在锅里,五双眼睛便掉进了锅里。饭煮好了,哥哥端起锅子便跑。三姐妹一人拿起一只碗,待哥哥跑过面前猛舀一碗。哥哥急得灵机一动,往锅里啐了一口痰,弟弟立刻哭得晕厥在地……

那个时候小小的八愔就深切感悟了那句俗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别说是夫妻,兄弟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