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章:小荷才露尖尖角

书名:八愔本章字数:4361

那时,工地都有自己的宣传队。八愔这批人加入进来后,宣传队已具有相当规模。宣传队聚集了大批的表演人才,包括老獭、小烟筒、老笛等,就像一个小剧团。这支工宣队的实力可见一斑,把学校近几年最靓的女生及乐手统统招至麾下。

宣传队有过两年的业余演出,排练都是脱产的。不过随着形势的变化,宣传队不久便撤销了。八愔还记得宣传队里有一个演沙奶奶的,因生活作风问题被单位开除了。实际上是因为她谈恋爱,不小心怀孕打了胎——这还了得?那是谈性色变的年代。

八愔依然延续着天真的快乐……

“八愔,给我们唱首歌吧。”

她总是欣然地为工人师傅们表演。

“八愔,跳个舞。”

她便一丝不苟地跳了起来。

“八愔,劈个腿。”

“八愔,翻个跟头。”

很明显,这有戏谑的成分。然而八愔均未看出来,便傻呵呵地叉开两腿——左腿向前,右腿往后,平行地滑成一线,并下腰至臀部,两根长辫随后脑勺一直往后仰,拖到地上——总引来一阵阵欢笑,当然也掺杂了戏谑的嘲笑。然而她却浑然不知。

同寝室的王姐比八愔大几岁,是一名技师。此人非常吝啬,为人孤僻,脾性跟她的长相一样的歪瓜裂枣——身材高大,身板与她的脸蛋一样宽而扁。

一天,王姐从兜里拽出一件短小精致的内衣,在八愔眼前晃了晃,神秘地说:“你看这是什么?”这是啥呀?八愔很好奇,因为从未见过,心想:“莫非是胸衣?”

“这叫胸罩!”

“哦,胸罩?可以穿吗?”

“当然可以……要不你试试?”

八愔愕然,心想:“王姐今天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面对精致可人的胸罩,她还是想试一试。她从王姐手中接过胸罩,胡乱地在自己身上比画了起来,然而怎么比画都不对。她把胸罩套在衬衣外面,尺寸显然大了。这次王姐还真没得说,她转到八愔身后,取下头上的一只发夹,将胸罩在八愔胸后勒紧,再用发卡夹住,然后说:“行了!” 

然后她就背过脸去,笑得前仰后合。

“行了?”八愔正乐呵呵地想取镜子照一照,王姐却已经恶作剧地将她推出了门外。八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被王姐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那时正值开饭,一大群工人正扎堆在食堂吃饭,门口尚有蹲地而食的。此时王姐躲在房间,八愔却像个小丑一样。霎时,那些蹲着吃饭的工人个个缓缓起身,像看着动物园里放出的怪物,眼睛里似乎都爬出名字叫“傻愣”的眼虫,个个目瞪口呆,惊讶地张开嘴巴,一时间都愣在了那里。

不过,这已是八愔进厂一年后发生的事了。

八愔在进厂后的两个月里便已经开始发育,在一次百米跑的跑道上——她跑着跑着,就已是血赤污拉的窘样了。

可是,当时根本没人告诉八愔这些女人的秘密。反正,船到桥头就这么自然直了。

从此,八愔便卸掉了那块压在心头刻着耻辱的巨石。她告诉自己:再也不用去羡慕别人,再也不用去留意那些鄙夷的目光了。

蓦然间,八愔想起那该死的少女时代,那刻骨铭心的十五岁。

“大家背地里都叫你什么,你知道吗?”闺蜜淑芬闪着诡谲的眼波问八愔。

“叫我什么?” 八愔无辜地望着淑芬。

“叫你‘俗囡’(本地语,意为‘半雌雄’)……”

“为什么?”八愔睁大了眼睛。

“因为你不是女人!”

事实上,矮小的八愔早已发现女同学们异样的目光,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表情,还有背着她的窃窃私语。开始她并不在意,直到淑芬来了例假,她才恍然大悟,她才知自己尚未发育。

那年八愔十五岁,然而两个奶子还没隆起来,她既着急又无奈,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同时,她对女人的例假还非常好奇。

一天,八愔见妹妹因来例假闹肚疼,便自告奋勇替妹妹洗血裤。

晴朗的早晨,八愔端着小木盆卡在腰间——木盆内揣一个肥皂盒与女人的秘密,去小河洗涤。走着走着,盆里的血腥味不时地往上冒,她原本觉得很腥,不过又突然觉得那是女人的标记,便使劲地嗅,嗅着嗅着——好像自己真成了女人。

来到岸边,河水清澈透底,似一面明镜。突然“扑通”一声,一只青蛙跳入河里,霎时水面荡起一片涟漪。八愔步下台阶埠头,水弯腰能及。水面这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望着水面映出的自己,捱,怎么是一张苦瓜脸?她挽起袖口,用手沾了沾河水,湛蓝的天空在水面上晃动,自己的身影也随云朵坠入了河床。

八愔将血裤丢入河床浸入水中,水面霎时一片殷红。她把手浸入水中左右甩动。忽然,水面映出一个面色红润的女子,可待涟漪平复,水中的美人倏忽又还原成了一张苦瓜脸。她讨厌这张苦瓜脸,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妹妹那样娇媚呀!

起初,八愔对胸前隆起的乳房既羞赧又骄傲,总挺胸阔步,似乎想要告诉人们:“我长大了!”

很快,随着八愔的个头节节拔高,乳房也水涨船高,高得让她脸红。后来,她自作聪明地自制了一件小胸衣,将两只肉感的乳房紧紧地束进胸衣内,乳房瞬即被压得扁扁的。“不过总比羞赧强。”她想。

是的,已经发育的八愔终于旧貌换新颜,苦瓜脸已褪去苦色,加糖似的甜了起来;婴儿肥的下巴颏忽然变得尖瘦,矮墩的身段像油条下锅炸之前一下子拉长了;身材凹凸有致得似大海起伏的波澜;眼珠子像天上的星星般亮了起来;白色的巩膜似注入了足够的晨露,碧水汪汪;黝红的肌肤似涂了一层白釉一样透明而铮亮,亮得连她自己都怦然心动。那天,她洗完脸准备涂抹雪花膏,发现镜子里的脸蛋怯生生地嫩白,特别是脸颊边和嘴唇边,多了细萌萌的绒毛,整个人似灰姑娘变身一般,芙蓉般地风明月清了。

八愔发现母亲第一次那么愿意看自己,第一次带她走亲访友,她第一次在母亲面前有了存在感。她发现母亲最爱听人家对她的那句夸奖:“你女儿真漂亮!”

然而对于人家的夸赞,八愔始终抱以怀疑的态度,因为哥哥嘴里的那句“丑八怪”还萦绕在她的耳畔。不过自那时起,她发现自己真是应了“你若盛开,蝴蝶自来”——宿舍门外追求者众多——那时脚手片房早已拆除,他们都搬进了砖瓦房。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八愔把宿舍打扮成如若自己的模样。不怕资源匮乏,她有的是办法。她悄悄地跑去电工车间,问师傅们讨来一匝扎线带,她将五颜六色的扎线带绑于床椅上……呵,她感觉自己真有能耐!

然而,让八愔万万没想到的是,那样的行径竟被批为“小资情调”。可不,在阶级斗争大于天的年代,无论工作多么努力,衡量一切的唯一标准还是政治。

那时的职工们每天除了工作便是政治学习——八小时外无论多忙多累,都得读完《文汇报》或《人民日报》的所有版面。

八愔也是个积极要求进步的青年,参加工作不久,她就向团支部递交了入团申请书。

“八愔——你等等!”一天女团支部书记喊住她,说,“通知你一下,这批共青团员没有你!”

“为何?”八愔一噎,因为她感觉自己已经够努力了。

“哎呀,其实也没什么啦,只是以后注意点自己的外表和形象就是了。”

女书记见八愔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委婉地说。

“你以后还是要改掉那些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干革命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要觉悟到思想上,落实到行动中!别整天弄那些个什么花花草草的!”

女书记安抚的同时不忘重重地敲打一下八愔。

“哦……”这下八愔终于明白了。

从此,八愔不管上班还是下班,都一律穿着工作服。有时为了搭配衣服上的漆渍,她还故意往脸上抹些灰土,似乎这样就显得朴素大方了。“不是说越邋遢越革命吗?”她自嘲。

这样没多久之后的一日,女书记宣布:“八愔工作积极,艰苦朴素,光荣地被批准加入了中国共青团组织。”

那时八愔身边有很多姑娘在谈恋爱,然而她却没有接受身边任何一个追求者,因为她有更高的理想。不了解她的人说她自视甚高,高不成低不就,将来一定嫁不出去!

八愔还这么年轻,说她嫁不出去未免太早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并没有变得精明世故,依然善良如初。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八愔跟着师傅们与娇娇、凤凰,还有师妹小红一行前往萦溪江戏水游泳。窈窕的娇娇与高挑的凤凰均是跳水高手,而八愔与小红则是刚刚学会“狗爬”的笨鸭子。

她们来到溪边,只见一轮红日冉冉西沉,火烧云映在水中。

八愔看着湍急的水流着实不敢涉足深水,就浮在可以看到河床上的石子的浅水区浅尝辄止。然而娇娇和凤凰却想一显身手,不顾带队的两个工人师傅在旁边一再劝阻。 

她俩换上泳装,一个英姿飒爽,一个婀娜多姿。一簇光影袭来,衬得她俩似两朵艳丽的鲜花——一朵是黑牡丹,一朵是白玫瑰。

“别跳……危险!”两个工人师傅在一旁拼命地劝阻。

此时的娇娇和凤凰哪里听得进去。只见娇娇丰臀一跃,从高高的桥墩上跳了下去;凤凰也翘臀一弹,一个鱼跃龙门。

“啊,太美了!”八愔和小红羡慕地直喊,“我也要跳……”

然而以八愔和小红的技术,除了艳羡,只能在浅水区玩耍。可顽劣的小红却奋起一跃,从一个桥墩游向了另一个桥墩,嘴里还不住地喊:“八愔,快过来……”

八愔犹豫着,她看着急流,忐忑着,踟蹰不前。

“快过来呀!你嘎胆小哇……”

小红的激将法果然奏效了,八愔闭眼直扑,很快就游过桥墩至小红身边。小红伸手欲拉住她,八愔见小红已经拽住了自己的手,便停止了游弋。她想,小红只需稍稍用一把力就能将自己拽拉上墩。

然而,尚未等小红下力,一个浪头扑来,浪花一个跳跃,直接翻打在八愔的头上。霎时,在水浪的重击压下,她惊慌得即刻脑子一片空白,把刚学会的“狗爬”忘得一干二净。

八愔溺水了。她拼命地在水里挣扎。可她似遇上了正在与小红争夺的水鬼,一个拼命往上拽,一个则不停地往下拉。

此刻八愔意识尚清楚,她屏住气息,用脚狠狠地踹了一下水鬼,然后将头冲出水面浮头换气。在她浮头的瞬间,她瞥见小红惊恐的面孔。小红已是摇摇欲坠,随时有被自己拖下水的可能。

“哦……” 八愔忽然就将手松开了。

八愔松手只是一念之间,因为她曾经听人说,即将溺死的人,一般都会紧紧拽住救自己人的手不放。她想:“我可不做那样的人!”

八愔松了手,小红没事了。

松手后的八愔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接近死亡。事实上她惧怕死亡,惧怕失去生命。可是在死神面前她真的无能为力,她唯一的选择就是任由溪水击打,任由溪流将自己冲去未知的远方。

八愔像无枝可栖的鸟飘零着。开始,她尚能踹一脚浮头换气。后来,她所有的气力都用完了,实在踹不动了。慢慢地,她反而觉得轻松了,因为水鬼不再拽她了。

八愔平静地等待死神来袭……

“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吗?” 八愔闭上眼。霎时,她脑海里闪现一扇生命门,门内光焰柔和。然而她睁不开眼睛,她也不敢睁眼,只喃喃想:“我不怕死,我了无牵挂!”

忽然,八愔感觉自己的身子轻轻地飘了起来,飘啊飘啊。她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沙滩一隅,是同行的电工师傅救了她。

电工师傅说:“还真神了,我钻进水底怎么也找不着,忽听得有人在喊:‘师傅,快救我!’我循声游去,居然是条蛇。我正要掉头,突然发现那便是八愔姑娘。”

小红吓得脸色青一块白一块,说:“幸亏八愔松手,不然我死定了。”

电工师傅却说:“八愔善良,善良的人有九条命。”

多年后,当八愔再次回味电工师傅的话,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是善良救了自己。试想,如果一念之差她选择了不放弃,或者不松手直接将小红拖下水,那会是怎样一种结局?每次想到这里她就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