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扒墙根的小能手
四皇子明念本就二竖为虐,孱弱如风吹便倒,走起路来都是轻飘飘的,在我的印象中,他的衣服总是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似乎怎么改也不会合身一般。
去年秋初,明羽在御花园里跟一帮孩子玩跳石子,明颜看着眼馋,就蹲在一边咬着手指瞧,忽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伸到她眼前,展开,里边放着一块黄橙橙的桃脯。
明颜顺着这只手往上瞧,便看到明念惨白着一张脸朝她笑,说实话,这笑容委实没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他的脸上毫无血色,逆光看去,面皮都好似透明的,给人一种活见鬼的感觉。
他道:“咬手指不好,我以前咬的时候我父君就给你吃这个。”
他把东西往明颜手里一放,便在旁边坐了下来,跟她一起看明羽那帮人嬉笑打闹,明颜忽然有种找到了同类的感觉。
明念是她见过的最温和的小孩,说话永远慢条斯理,路上若是遇到了池塘水洼,他会主动绕到里侧给你挡着,行礼时身板务必笔直,鞠躬务必到位,连同侍候他的丫鬟说话都是带笑的。
可是这样的四哥却死了。
听说其手法令人发指。他这次的病来势汹汹,清唯侍君得了一个偏方,原意是用来排毒,所以明念喝药后不停的腹泻也没被当回事。
但谁也不知道这药其实被掉了包,明念一直腹泻,直到排出血水与腐肉。听说他死的那个晚上,好似回光返照一般,条理清晰地跟他父君说自己肚子疼,但那时已经回天乏术,于是他便一直从酉时疼到了戌时末,翻滚嘶号,整整两个时辰,才堪堪咽气。
转天下午,明鸿宇差人把明颜送了回去。明颜一溜烟跑到寝殿之中,推门便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
一个宫女端着铜盆出来,低着头,走得极快,等到明颜面前时,她唤了一声:“阿玉。”
阿玉吓了一跳,险些将盆给摔掉。
明颜问道:“我父君回来了吗?”
阿玉惶惶然道:“侍君已经回宫。”
明颜跳起脚来去看她手里的东西,可无奈身量太矮,什么也看不到,“你这端着什么,怎么这么重的气味?”
阿玉只是朝明颜屈膝福了下身子,便一阵风似地跑开了。
明颜一蹦三跳绕到苏英的房间,奶妈见她来,抱住她道:“公主饿了吧?”
奶妈左右都是那么几句话——公主你饿了吧、公主你累了吧、公主歇歇吧。毫无新意。
明颜道:“父君为什么要躺在床上?”
奶妈道:“侍君累了。”
明颜自认为很是体恤地说道:“那我跟父君说几句话就走。”
奶妈长叹了一声,不知道为何愁眉不展,就听苏英说道:“没事,让她过来吧。”
房间中窗扇紧闭,挡着帘子,苏英床榻上的帐幔也放了下来,明颜扑过去,发现他整张脸没在阴影中,只能听到他温润的声音缓缓而来,令人安心,“听说你去了皇夫那里,他没为难你吧。”
明颜哼道:“他会如何为难我,难不成会把我掐死。”
父苏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丝发颤,“那就好。明颜我累了,你让我歇会儿。”
明颜没多想,给苏英掖了掖被角便离开了。
可是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苏英还是躺在床上,明颜下学回来拉他去玩,他也只是笑着摇头。
明羽称病在幸昌宫养伤,剩下的几个便成不了什么气候,见到明颜都是躲得远远的,她颇是过了几天舒坦日子。
明颜原以为父君是累狠了,所以需要在床上呼呼大睡几日才能缓过劲儿来,可奶妈总是夜里垂泪,苏英的房间里时不时会传来乒乓砸东西的声音,她悄悄去看的时候,就见伺候苏英洗漱的宫女们哭着推搡着一下子从房间里涌出来。明颜拦也拦不住。
明颜轻轻推门进去,苏英怒喝道:“我让你们滚听不懂吗!”
明颜从没见过苏英这个样子,他披散着头发半身靠在床上,衣衫凌乱神情诡异,房间里只点了一盏宫灯,风从半敞的门扉灌进来,卷得烛光摇曳,于是苏英映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了几下,像要挣脱似的。
明颜道:“父君,是我。”
他慌忙理了理头发,又在脸上抹了一把,温声道:“你怎么来了?可是又做噩梦了?”
明颜跑过去,扑进苏英怀里,只觉他轻轻痛呼了一声,便反手将她紧紧抱住。
明颜道:“父君,你身上怎么会有药味,你生病了吗?你这几天为什么不跟我一起玩?裴将军教了我刀法,我明天练给你看好不好?”
苏英半晌没回话,只是将明颜越抱越紧,忽然,苏英扳着她的肩膀,让她面对面的看他,他的眼中跳跃着一小束橙色的光,问道:“明颜,若是父君告诉你以后都不能陪你一起出去玩了你会难过吗?”
明颜道:“为什么?”
苏英的嘴唇微微颤抖,上面覆着一层干裂的皮,明颜这才发现父君几天之间瘦了很多,脸上的表情也不再温润明朗。
苏英道:“父君的腿坏了,以后走不了了,所以明颜可能都要自己一个人玩了。”
尔后,明颜费了半天的功夫,终于知道什么叫做膑刑。苏英同她说,那是一种将人的膝盖骨剔掉的刑罚。
明颜道:“很疼吗?”
苏英笑道:“还好。”
明颜去掀苏英的被子,苏英大惊失色,“明颜,不可以!”
然后她看到苏英的腿,膝盖的地方缠着厚厚的纱布,却仍有血色透出来,当中本应隆起的地方却陷了下去,忽而,她明白那时阿玉手里端的是什么了。
“你骗我。”怎么可能不疼,若是她身上多了这么两个碗口大的伤,一定痛不欲生,“父君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母皇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你?”
苏英道:“明颜信我就好。”
明颜爬到床上,一面给苏英的伤口吹气,一面道,“明颜给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可我想着想着,还是吧嗒吧嗒落泪,有的不小心洇进苏英的伤口里,于是她便觉得自己又做了蠢事。
父苏英把她拉进怀里,一下下抚着她的脊背道:“没事了。”
明颜也有样学样,抚着苏英的脊背道:“父君你若是疼便哭出来吧。”
照明颜以往的经验,这是一种极好的方法,无论身上多么疼,只要哭一哭,便像好了一半似的,屡试不爽。
须臾,苏英就真的抱着她哭了出来。
他的哭声细细的,小小的,压抑着,仿佛胸腔压着重物,将里边的气息一点一点赶出来,明颜肩上的薄衫被他的泪水打透,风一过,丝丝凉意便钻了进来。
人们常常称道苏英的容貌风姿,但往往用词恶毒,什么狐狸精、小白脸、以色侍人、魅惑君主,是妲己在世,是褒姒复生,但总归来说,他是好看的。
苏英也十分爱惜自己的形貌,衣服的样式料子莫不是他精挑细选,虽不华贵,却别有一番飘然出尘的意味,他时常让明颜为他梳发,不为别的,只是这样可以将养头发,所以那三千青丝乌如墨玉,滑似绸缎,明颜常常见他在晨曦中负手而立,谪仙一般。
可是他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现在明颜知道了,她母皇不仅讨厌她,也讨厌父君。可若是这样,她为什么还要生下她呢。
父君的伤好些了,明颜零星从奶妈的口中知道,他不仅被施了膑刑,而且被禁足在了甘泉殿之中,永远不得踏出半步。
说来好笑,他已经足不能行,即便是让他出去,他还能到哪。
明羽大概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几天不见她话说的便更加难听了,明颜没工夫搭理她,将她那些“罪臣之后,做出来的事情也是鸡鸣狗盗阴险毒辣”的言论统统当成了耳旁风。
明颜每日寅正起来练功,卯时入南书房,日日如是,一成不变。她同苏英的日子也跟死水一般,毫无波澜。
期间只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那日明颜下学后去校场跟裴将军学了一套新刀法,一不留神,等回来已经过了膳时。
奶妈说给她留了饭,明颜不愿麻烦她,便自己绕到小厨房去拿,路过苏英房间的时候,听到里边传来男女对话之声,那男子自然是苏英,而女子竟然是明舞阳。
明颜只是偶尔在请安的时候才能混在皇子公主之间远远看明舞阳一眼,自从那件事后,她更是一句话也没再同她说过了。
明颜觉得好奇,便放慢步子贴了上去。她不敢露出头来,只能矮着身子趴在墙边听。
俄顷,苏英的语气似是凛厉起来,明舞阳嘤嘤啜泣,两相推搡,后来传来重物倒地之声,紧接着便是苏英与明舞阳压抑而急促的喘息。
明颜心道不好,两个人该不会打起来了吧,于是便大着胆子悄悄探出身子,将窗推开小小一条缝隙。
她见苏英和明舞阳两个人滚在地上,苏英压着明舞阳,两个人正打的难舍难分,苏英明显占了上风,明舞阳浑身无力,只是扶着他的肩膀讨饶,声音颤巍巍的,一看便是吃了大亏。
明颜原本想要去叫人来将他们分开,可是转念一想又收回了那只刚刚迈出去的脚。反正她母皇平日里对她这么坏,父君教训一下她也是应该的。
想起尚且温在锅里的饭,明颜便将窗合上,不再搭理他们,祭她的五脏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