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试探(二)
镇上东头有家客舍,二层的小楼,前后三进院子,这是镇子上唯一的一处客舍,只有往来的客商会住,客舍里有一个老板并一个伙计,老板既要算账又要做饭,如果伙计回去干农活儿,他就还要兼着喂马劈柴等等的杂活儿。
蒲小甲是这家客舍的伙计,他此刻正坐在客舍门前的台阶上,极认真的算着自己的工钱,如果离着近也许能听见他念念叨叨的声音:“今年收成不好,交了粮剩下的勉强能过完冬……算上下个月的工钱一共有三贯钱,交家里一贯,还剩下两贯……阿娘说与春娘家商议好了,选个吉日就能成亲,我那间屋子得修一修,明儿个得找瓦片冯来一趟,还有……得换床新被子,不然春娘会笑话的……”
马蹄声渐渐近了,蒲小甲抬起头,一个标准的迎客笑脸,他看着从马上下来的人,殷殷地道:“郎君可要住店?”
领头的人点点头。
蒲小甲拍了拍裤腿儿,引着一行人往里进,边走边有些好奇地问:“看几位郎君不像是往来的客商,莫不是朝廷下达了什么文件让郎君们代为传达?”
领头的人沉声道:“我们只是路过,休息几日还要继续赶路。”
蒲小甲没再说话,先带了人去马厩拴马,然后去了正堂,开始一一登记。等人进了后头,蒲小甲拍了拍胸口,“我的妈呀,这几个人——”
“所以……”
屋子里点了香,一只手伸出来拈起香炉盖子,那手细白,但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依稀可以猜测手的主人当初的伤势是多么凶险。两枚玉镯悬在皓腕上,看成色并不是上品,但胜在通透,随着主人的动作不断撞击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确定是他?”说话的人闭目坐在桌案边,嗓音粗嘎,又像两片生了锈的铁片被人反复摩擦。
“是。”稍显柔和的女声随后响起,与先前男声的对比就仿佛晨露之于瓦石。
“把那香熄了,呛死了。”坐着的人皱了皱眉,“告诉过你多少次,别买便宜货,又不是没有钱。”
“天啦——”女子闻言惊呼,“不用你提醒我,我自己就知道应该把香熄了。”她用一柄小勺将香炉内的香丸舀出来,丢在旁边的盘内,小声抱怨了一句,“你就是不识货,这香可比我从前用的那些都贵,只是今次是我第一次用,没掌握好量罢了。”
坐着那人睁开眼乜了她一眼,“罢了,我不与你争辩这些。”
“早应如此。”女子重新将香炉盖子扣上,“他们如今在沈无方的医馆里,你知道的,沈无方不比寻常大夫,我的人不敢进去。”顿了顿,女子稍显抱怨的声音响起,“沈无方还把我的小青毛儿吓着了,小青毛儿到这会儿还耷拉着脑袋没精神呢!”
“你那小青毛儿就是这点不好,胆子太小,上次不也是被谁吓到了连着三天不吃不喝,差点饿死。”他没忍住笑了两声,颇有些幸灾乐祸,继而又换了语气接着道,“这次算他运气好,酆都林那种地方都能脱身,我们的人却都折在了那里。”坐着的人握紧了拳,“我当初就说这法子不妥,可上面——”他一拳砸在桌案上,“他们那些人,哪管咱们的死活!”
“陈完,这话从你出来那天起就一直在说,可四年过去了,你还是被他们随意使唤的狗——”
陈完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让她遍体生寒,她转而改了口,说:“就这样干等着?上面会不高兴吧?”
“总会有机会的。”陈完重新闭了眼,“这些天叫你的人都盯紧了,放机灵些。”
“知道了。”女子摆摆手,“那你呢?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杨家那边是怎么回事?我听说前些日子杨柳叶带人端了你的玲珑堂?”
“不是什么大事。”
“能让杨柳叶亲自出马,你还说不是大事?”
“对我来说当然是大事,可对于你们男人来说,这最多就是段风流事。”女子叹了口气,“她这一下让我损失了五百贯钱,还搭进去一个妙人儿。”
“哦?”陈完来了兴趣,“说来听听,大不了我帮你个忙。”
“你?”女子一哂,“得了吧,这件事我玲珑堂认栽,说吧,你突然来这边还有什么事?”
“我来这里……”陈完站起身,走至女子身旁,抬臂揽上她的肩,“自然是想你了。”
“你这话究竟对多少个人说过了?”女子挥开他的胳膊,扭过身抬眸看着他,眉眼含春。
“我敢发誓,这话我只对你一个说过。”陈完重新箍住她,低下头埋在她颈间,“真香——你比那些香丸香饼子香多了……”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笑声,回荡、萦绕在屋子各处,生出旖旎的颜色。
沈无方坐在院子里,他从后院搬了个藤椅出来,这时候整个人窝在藤椅里,前后慢悠悠地晃着,闭着眼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与沈无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院中挽着袖子捣药的师沅,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裋褐,头上的冠也换成了一条同色发带,此刻正卖力地将药材捣碎。他生得极好,这样看就仿佛跌进泥潭的莲,明明做的是粗活,由他做来却像是以药材为颜料以药杵为画笔画一幅人间写意的世间最负盛名的画师。
“哎……”沈无方睁眼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先生为何叹气?”师沅动作不停,闲闲的问了一声。
“看你捣药总觉得像是暴殄天物……啊我的意思是你我之间似乎应该反过来,你来晒太阳我来捣药——”说到这儿沈无方再次叹了口气,“为什么让你来干活,我竟然会从心底生出负罪感?罪过罪过……我还是进屋待着为好。”语毕,他果然从藤椅上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进了正堂,藤椅随着他方才的动作犹自摇晃着,像是在笑他。
师沅挑了挑眉,埋头捣药。
沈无方坐在桌案后面探头向外望,又是皱眉又是叹气反复了好半天,终于下了决心,站在门口朝师沅道:“那个……很有钱的郎君,”沈无方最近总这么称呼师沅,“让杨小眼替你一会儿,我这里有一份古书,你来帮我参详参详……”
坐在他旁边努力背书的杨小眼闻言哀嚎一声:“为什么又是我……我也认识字……我也可以帮你参详……”
沈无方捏了捏他的脸:“你吹起牛来真像你阿爷,快过去把那个很有钱的郎君叫进来。”又看了看廊下看着炉火的韶安,不自然的咳了一声,“咳……那个……谢娘子也歇一下吧。”
韶安抿嘴笑了一下,“先生客气了,我在这里就好。”
沈无方挠了挠头,清了清嗓子,转身小声嘀咕:“果然还是使唤杨小眼好,心里也舒坦……”
倒腾着小短腿往院中跑的杨小眼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阿——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