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溯回(二)
韶安开始有意无意地打听师沅的事,内宅里最不缺的就是八卦,六房的吴姨娘说,汝南王少年可期——这句话当然不是吴姨娘自个儿说的,这样说的人是六叔。
与她交好的崔十二娘抿着嘴看着她笑,好半天才打趣她说:“往后可是要叫一声汝南王妃了。”
她假装恼了,将新剪下来用做插花的花枝扔向崔十二娘,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欢喜。
谢家总有人来,席间谈论的话很快就会传入内宅,那时候她听说……汝南王有意与郑家结成两姓之好。荥阳郑家……韶安以指尖勾画一竿翠竹,想着,郑家如何能与谢家比?也不知是哪个婢子听岔了去——
悉达多抽空来找她,手里提着一只鸟笼,里面关着一只雀儿。
“你若是把它调教好了,便是《西洲》它也能开口唱出来。”悉达多将鸟笼递给白芍,看向她,状似不经意地道,“今日清谈,汝南王也来了。”
韶安的眼睛一亮:“阿兄没有诓我?”
“阿兄什么时候诓过你?”
韶安掰着指头数:“小时候……你想吃樱桃,可家中总共也没剩下多少,你拿着本书像模像样地对我说:‘樱桃甘酣,主调中,益脾气,令人好颜色,美志气。’说我应该多吃些,结果我好容易找父亲又要了一碗酪樱桃,你却说要帮我拿去厨房再浇些蔗浆,我信了你的话,在屋子里等了你大半天——你倒好,一颗也没有给我留,全都自己吃了。”
“那时候不是年纪小么……”悉达多干咳了一声,“你从前逃学的时候可都是我替你顶着的,须拔都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你什么时候见三哥逃学过?”韶安懒得和他贫嘴,只一个劲儿的问,“汝南王真的来了?他辩得如何?说得好不好?阿爷晚上开席,他会一直留到晚上吗?”
悉达多笑得勉强:“你这话若是被卢九听到,他可真的要上吊了。”
“那就让他上去。”韶安满不在意地说,“光脸长得漂亮有什么用?君子六艺他哪样比得上我?”
“他……”悉达多咬了咬牙,“他那是让着你。你走以后,他可对我们兄弟三个下了狠手——”
“我不喜欢虚伪的人。”韶安绕过他往前院走,“我去前面听听他们在谈什么。”
“诶……”悉达多张口要叫住她,到底也还是由她去了。
“照见五蕴皆空……”
她站在窗外向内看,果然看见师沅,他今日穿了海棠色的直裾,束玉冠,拿着麈尾。众人似乎在说佛经,她听见师沅在说阿难。
“你是真的……很喜欢他吗?”一道女声响起,就在她耳边。
记忆中的少女张了张口,她知道她想说,“是,我很喜欢她。”但不是那样的,记忆中的少女没有发出声音,然后忽然之间,周围的一切都坍塌下来,她眼睁睁看着屋中的人被落下的屋梁碎瓦掩埋,但清谈声依旧,连同那一道女声,倔强地反反复复一直在问:“你喜欢他吗?”
“……你真的很喜欢他吗?”
“你……喜欢他吗?”
“不——”记忆中的少女捂住耳朵,她想让她停下来,但是没有,她听见一声叹息,带着一重一重的回音,像是从远方传过来……
“我的药——”是什么人在惊呼,“完了完了——糊了糊了!”
韶安一下子回过神,炉上熬着的药已经干了,有焦糊的气息扑鼻而来,沈无方正手忙脚乱的将药罐一个一个放下来,他的心在淌血,“我为什么要让你们两个来替我干活——一个两个都不省心,贵人们还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诶呦我的药哟……”
“实在对不住……”韶安站起身,非常抱歉地道。
沈无方肉痛的看着一地焦黑,虚弱地冲着韶安摆手:“不妨事……还好不是什么珍贵的药材,还好这些东西一个钱能买一大捧……”
“出什么事了?”师沅赶过来,抓着韶安的手上下检查一番,确认无事才继续道,“先生的单子尽管开,内子大概是累了,在下先带她回房歇息一会儿。”
“快回去吧……”沈无方摆摆手,“你们还是该养伤的养伤,该照料的照料吧,我这边的事自己解决,千万别客气……杨小眼!”他向在院中捣药的杨小眼喝了一声,“去给我找几块抹布过来——”
杨小眼哀嚎一声,站起身往旁边的屋子跑,不一会儿拿着几条抹布来到沈无方近前,伸手一举:“喏,你要的抹布。”
沈无方接过抹布摸了摸他的头,“真乖——出去玩儿去吧,晚饭之前回来。”
杨小眼欢呼一声,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你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可是还在担心什么?”师沅端了杯水过来。
韶安还有些恍惚,两段记忆重合,师沅就站在重合的那个点上,她猜不出如今的他会靠向哪边。
“韶安?”
韶安回过神,摇摇头,说:“没什么。”
“对了,奉举到了。”奉举姓陈,是师沅的护卫长。
师沅将杯子放在桌上,“他们现在就住在镇上的客舍里,等过了盂兰盆节,我们就回洛阳。”他替韶安捋了一下没有绾好的发,柔着声儿说,“还有……白露已经被找到送回王府了,你别担心。”
他骤然放得更柔和的声音在韶安此刻听来只觉得战栗,她想起那段并不属于她的记忆,内心慌乱。他说等过了盂兰盆节就回洛阳,那么……盂兰盆节那天,她应是有机会的。
她要……走。
“这几日跟着我提心吊胆,是累着了吧?”师沅扶着她的肩,“去睡会儿?”
疲惫山一样压下来,韶安点点头,任由他揽着自己向榻边走。
师沅从屋子里走出来,正看见沈无方忍着笑意对杨小眼胡诌:“我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师父要求我一定要做到一心二用甚至三用,我是一边捣药一边看着炉火还要背书,不是比你辛苦多了?如今只是要你在背书的同时看好炉火,已经是给你减了一样了。”
“可阿周的师父为什么没有要求阿周一边诵经一边扫地?”杨小眼不服,很生气地问。
沈无方摸了摸鼻子,故作高深地接着瞎掰:“佛门弟子讲究一个‘空’字,诵经必须要心诚,心不诚佛祖是听不见的。”说到这儿他啧啧两声,看着杨小眼问,“你这么羡慕阿周,不如我明儿就送你去山上剃度和阿周作伴?”
杨小眼赶紧捂住头,“我不要!哼!不就是一边背书一边看炉火,我以后要比你还厉害,到时候我一边背书一边捣药一边看炉火一边给人看病!”
沈无方忍着笑,极认真地答:“那好啊,我等着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