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锦依帝姬
陈王陈准绪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宴会上的恭维与丝竹还萦绕在耳边尚未散去,穿过长廊,远远望着,整个王宫灯火通明,恍若白昼,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忆锦楼,又是怎么打开密室拿出这些旧物的,他只知道自己好像置身于黑暗之中,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他颤颤巍巍地上楼,走到一排高大的书架前,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拿开遮掩的书,缓缓抽出一个匣子,他颤抖着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副卷轴和几件首饰,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陈淮绪小心翼翼地拿起卷轴,展开,一个清丽的宫装少女出现在泛黄的画上,远山眉,含情目,楚楚可怜。
陈淮绪轻轻抚上画中少女的眉眼,不由得一阵酸涩,眼眶泛红,恍惚间,好像又听见了少女的声音,“阿绪,等过些时候战况好了一点,我就去求父王放你回去,你回去后一定要记得回来娶我,两国和亲,到时候父王就会答应帮你了,我们俩,也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真好骗啊,他看见年少的自己神情依旧深情温柔,心里却在讥讽。
是啊,她是真的很傻。给她一点甜头,她就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不计得失。其实他对她也没有多好,可以她却偏偏就信了他。
他至今还会想起她和他在一起时的眼神,亮亮的、软软的,发着光还氤氲着水汽,像只不谙世事的小动物。
每每对上她这样的眼神他都会觉得心虚,自别离后,午夜梦回,这眼神仿佛成了索命厉鬼。
不是都说“傻人有傻福”吗?为什么到了她,就偏偏不灵应了?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的,不应该,她还那样年轻。
暗卫的话依旧回响在耳边。
“王上,锦依帝姬,去了。”
她怎么能先他而去呢?她怎么肯先他而去呢?
她应该活着,好好活着。像他一样狠心,抛弃过往的一切,嫁人生子,含饴弄孙,她的夫君会爱她护她一世,她会无忧无虑地度过漫长而又安稳的一生。
陈准绪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溺水之人,坠入了冰冷刺骨的寒水,完全呼吸不上来。
这些年来,他不断告诉自己,你已经忘记她了,那一段情缘不过是一场春光旖旎的梦,直到今日,他为自己编织的梦,碎了,他也清醒了,清醒了方觉得心被什么堵住了,然后生生裂开,疼痛万分。
一股气郁结于心,他咳了一声,喉咙中充斥着血腥味。
他笑了一下,像他这样的人,也会心痛吗?
他再也控制不住了,月光下,两鬓染霜的帝王泣不成声。
他早知会有这一日的,但是真正到来时,他却发现他还是舍不得这份情。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她了,生生世世。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陈淮绪面色平静,如果不是眼眶还泛着红,真让人忍不住怀疑刚刚的一切是不是没有发生过,那个泣不成声的帝王仿佛只是幻像。
“三天前,夜里丑时逝于白云观。”
“她,死前可说过什么?”陈淮绪抚摸着右手上的玉扳指,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伤心过后,陈王静下心来,再三回想,越发觉得不对劲,锦依虽然说入了白云观清修,但是明面上还是一国帝姬,帝姬去世,再怎么也不该像这样毫无波澜,倒像是故意低调,不想引人注意。
他自嘲地笑笑,听见她去世的消息便自乱了阵脚,也没有细想。现在想到她可能尚存于人世,陈淮绪心里一阵希冀。
“帝姬三个月前就染了病,去之前就已经神志不清,走的时候并未留下遗言。”暗卫覃回回答得小心翼翼,悄悄抬头看了看陈淮绪的眼色。
陈淮绪沉默良久,似乎有些沮丧,然后挥了挥手:“下去吧。”
“是。”
望着覃回离开的身影,陈王低敛的眉眼缓缓抬起,一脸的意味深长。
许久,陈王站起身,摸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开口道:“你去查查覃回的近日的行踪。”
一个黑影从暗处闪现出来,“是。”
“还有,我要知道,锦依帝姬的生死下落。”陈王又道。
“是。”
这厢大殿上宴会还在进行,陈王失态离开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似乎并未引起大的风波,也没有打断宴会的节奏,依旧是欢声笑语一片,饮酒作乐不断。
然而暗地里却是各怀心思。
“王上刚刚,好像有些不对劲。”柳云戟低声问身旁的人。
孟衍君放下酒杯,揉了揉眉心,低声回道:“楚国那位,去了。”
柳云戟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后,有些诧异地问道:“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到风声?”
“锦依此前一直带发修行,算是半只脚踏入了玄门,估摸着,是不想大肆宣扬,扰乱了白云观的清净。”
“那王上他……”柳云戟皱眉,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半天憋出一句,“还好吧?”
“不好又怎么样?斯人已逝,他还有什么法子吗?”孟衍君难得露出了讥讽的表情,但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右手敲着玉案,发出“噔噔”的响声,摇头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年的事虽说陈王极力隐瞒,但是王室之间哪有秘密?加之巫族搅和进来,他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这件事,不管怎么看,都是他王兄做得不厚道。
柳云戟挑挑眉,扭过头看着那些轻歌曼舞的歌女,像是想起来什么,“对了,仲景写信跟我说,他们要回来了。”
“哦?”孟衍君皱了一天的眉头难得平缓了下来,似乎想到什么,忍不住轻笑,“他不怕宋先生打他了?”
仲景全名周仲景,是药谷神医周知的儿子。先王在世时曾患重疾,太医院的一众太医束手无策,多亏周知自请入宫医治才救回了先王。事后周知婉拒先王赏赐,先王深感其恩,特许他可自由借阅太医院的医书古籍。也是由于这个孟衍君等人才与周知的儿子相识。
一年前周仲景娶了当朝大儒宋徽的女儿宋萤,新婚燕尔两人便辞了父母亲人、周遭好友,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去游历大好河山,也不管宋徽看到信后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还说,路上遇见了两个老朋友,也一起来了。”柳云戟又道。
“老朋友?”孟衍君拿起桌上的酒杯饮了一口,“莫不是君漾和叶黎吧。”
“听他口气,应该是的。”柳云戟回道。
孟衍君放下酒杯,给自己又斟满一杯酒,放至唇边,微微一笑:“那这茂城,又要热闹起来了。”
周仲景一行人抵达茂诚是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
孟衍君算好了时间,约摸未时,才换上一身轻便的衣裳骑着马慢悠悠地出了城。
中秋已过,正是秋意渐浓时,东郊的草木枯黄一片,一阵秋风扫过,树上红叶落了一地,马蹄踏上去,发出细碎的响声,听着倒是惬意。
东郊是王族猎围之地,虽不是什么禁地,但是也少有行人,此情此景,孟衍君觉得自己只身一人显得格外凄清。
这时,迎面走来了两个华服少年,年轻人到底是有朝气,隔着老远就听见两人的声音,孟衍君觉得眼熟,微眯着眼辨别了一下,是太子和蕴仪帝姬。
两人也很快看见了孟衍君,催马快步走到他面前。
“咦,王叔?你今日也来跑马吗?”说语的是蕴仪帝姬,今日的她身穿团花锦翻领小羞胡服,头发梳成一个高髻,虽然稚气未脱,但五官明艳,远远看着倒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
太子一身黑色骑装,闻言道:“你以为人人像你一样闲吗?每日只想着吃喝玩乐,王叔来此定是有正事要做。”
蕴仪撇撇嘴,将头扭到一边,不想理会,孟衍君见此微微笑道:“说不上是正事,只是来接几个朋友,说起来,蕴仪和阿炜也与他们相识呢。”
“朋友?”蕴仪拧着眉头想了想,然后两掌一击,兴奋地问道:“是莹姐姐要回来了吗?”
蕴仪从小就爱往孟衍君府中跑,因缘识得宋萤后,不知怎么就一见如故,就此缠上了她。
孟衍君含笑点头。
太子眼前一亮:“那仲景大哥也要回来了?”
孟衍君继续点头。
“那我陪王叔一起等!”两人异口同声,十分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