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流明迷夜（一）

都传说，梵天是神州大陆至高的神话，那是永远屹立在神州之巅的帝皇国度。在这里，有最强大的修灵者，最繁华美丽的城池，最雄厚珍稀的宝器，最古老精深的灵术——每一个梵天的子民都以他们的身份为荣。

　　梵天帝朝历史将近十二万年，其间数代帝主更换，执掌帝位的宇文氏族更为帝国创造出一片前所未有的盛景，这是梵天有史以来最辉煌鼎盛的时代。

　　苍际破晓，炫丽霞光弥散，天地苍苍茫茫。

　　云涛翻涌，大地深处山河渐明，帝域四方云气缭绕。绵延万里的琉璃山脉、与天融映的烟云汪洋、波澜壮阔的流沧圣河都在晨曦升起之处苏醒而来，一座座辉煌而无际的殿城都笼罩着一层明媚的金光，圣华无垠，绽放在天宇之下。

　　四族的宫城便悬浮于万丈无极的苍冥海洋之上——苍冥海作为太古第一寒海，位处神州地域之心，汇聚着地心寒极处的川流。其上三城环一，帝宫火焚天便矗立在苍冥空域亦是整个帝国疆域的中心。

　　此时旭日东升，城墙宫壁相映灿烂晓光，巨城巍峨，看上去便如同火焰琉璃一般灼灼耀眼。

　　与此同时，宫城中人声喧嚣交错。

　　高远处，满眼纷华靡丽，一路奇幻光景绵延至天际尽头那一座恢弘巨殿，火焚天第一圣殿——朝天。

　　今日，将于朝天王殿举行宇文氏族的族会，全族上下所有皇室成员都将齐聚一堂。

　　流光铺展，淡淡静静充盈着神圣而高广的大殿，千百盏琉璃灯火燃烧整整一夜，依然正盛。圣殿尽头，大台之上帝座含光，台上站有三人，各个神情冷峻。大殿中央巨道流银，熠熠如星，一端延至殿外，另一端则由殿门口通向帝座大台。殿下所有男男女女分作六列，分别立于巨道两侧，整齐有序。

　　帝座之上的男子，身披着黑金色的帝王长袍，眉宇深邃而冷峻，脸上即使微带病容，也掩不住那与生俱来的一派威仪，一双黑蓝的瞳心沉深如渊，无人能揣测其中如何。

　　这便是当今梵天帝者，宇文氏皇族今代首长——宇文曜。

　　殿下站立的男男女女，皆是气貌超神，傲然而立，他们的身体里都流淌着帝国最神圣高贵的血液。

　　“宇文皇族作为四十八族之首，虽世代执掌梵天王权，但除明傅一族大势滔天，深染族朝，此外更有镜月孤兰眈眈虎视。镜月帝国多次发起大规模圣战，神州大陆亦不知多少双眼睛窥伺着我族的生死存亡。”宇文曜眸色深沉，声音微微嘶哑，“本座能在这座上的时日已所剩无多，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尽早择定继承者。”

　　仿佛在深海中炸下一块巨石，圣殿之中瞬间惊起一片震惊之声。

　　梵天帝国制霸神州，锋芒毕露，神州三国表面看似宁静太平，唯梵天独尊，只是隐国镜月藏形匿影，深不可测，似浩然深海，平静海面下不知潜伏着怎样汹涌波涛；仙国孤兰向来超然物外，不理世事，自十几万年前的上古圣战后，孤兰再未参与过任何战事，他们爱好和平，千万年来只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

　　旁人只见宇文氏在梵天巅峰的辉煌与震慑，无人曾想其中的忧患和颓败。当今帝主已无力挽修局势，三国天下大变在即，正当风口浪尖之际，帝主另择新主之举或能改变当前局面，但也无疑会令这层浪涛翻涌得更加凶猛。

　　一场动荡已无可避免。

　　殿下众人或惊或激的声音使那男子头疼不已，他身边的蓝袍女子长眉一蹙，正欲开口，却蓦然被一个清娇的声音阻断：“各位请静一静。”

　　随着话音落下，众人都收住了嘴边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声音的主人身上。

　　身披淡桃色羽衣的少女缓步上前，娇美丽容上带着些皎洁的笑容，高挑的眉尖尽是灵动，浑身散发着一股甜美的气息，金黄色的珍珠流动在发间，一身桃色华衣相衬，使她整个人看上去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明媚春光。

　　她躬身行了一礼，笑言道：“父亲多年为我族殚精竭虑，耗尽心血，无论现如今局势如何变化，阿岚认为父亲都该好好歇息一阵。我等做子女的本就是未来我族与帝国的顶梁之柱，只苦于幼时无力为父亲分担，如今兄姐们都长大了，此时不为我族效力更待何时？”

　　宇文曜凝视着眼下这个与儿时的娇气无知截然不同的女儿，听了她刚才的一席话，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赞许之色。众人也不再似方才那般浮躁不安，纷纷稳住了神色。

　　“照阿岚的意思，可是对继承人选已有了看法？”宇文曜缓声问道。

　　岚殊声音清朗：“父亲，阿岚认为，今时今刻能够担此重任之人，唯有七姐。”

　　宇文曜似早已料到她会如此说：“为何？”

　　“如今我族面临内忧与外患，新任帝主必要能够承担起整个梵天的重责，并带领十二城诸族抵御外敌，更要能够巧妙应对明傅皇族。此人必得不畏生死，心思聪慧，且实力高强，能够顾全大局。在我族中，除七姐外，又有谁更为适合？”

　　圣殿陷入了一片沉寂，众人之中，虽也有不甘与反对，却无人敢发话。

　　梵天立主的规制向来无男女之分，神州浩土之上，实力象征一切。而岚殊所提议继承帝位之人不是别人，是七公主宇文汝嫣。

　　宇文汝嫣是谁？那个帝国最出色耀眼的女子。她修为高强，才智无双，凭一副明媚绝世之貌，一颗八面玲珑之心艳绝天下。

　　她的一身风华令风雪遇之消散，明月见之黯淡。

　　她在帝国，与明傅皇族的瑾公子被并称作”梵天双骄”，尽享万世难求之美誉。

　　她是帝国的无暇璧玉，璀璨明珠。

　　此般人物，又有谁敢反对质疑？

　　那高高在上的帝主依旧一语不发，锐利精深的目光掠过殿下每一个人，仿佛在仔细揣度每人心中所想之事。

　　岚殊早已摸清自家父亲的脾性，对他此般冷漠的反应也未曾感到一丝尴尬和不安。将下颌轻扬起优美的角度，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笃定了最后的结局定如她所料的那般。

　　忽然，一丝冰冷的风不动声色地划过空气，不动声色地将少女唇边的笑意冻结。

　　一个银装女子破空而出，俏生生地立在圣殿中央。

　　岚殊脸色骤然一变。

　　她一出现，圣殿众人亦纷纷色变，好似令他们最为担忧的事终于发生，原本沉静的氛围再度被打破，有人开始指着那女子议论起来。

　　那女子似完全没有感觉到周遭的变动，静静立于原地。她容貌极美，肌肤却无半分血色，眸下一珠黑泪如妖如异，她就那样站着，看到她的人都只觉得她忽幻忽真，仿佛幽灵，随时会消失在空气中。

　　几缕发丝被残余的风轻轻撩起，拂过她的面颊，女子眼梢的余光如一刃锐利的刀尖，掠过身旁的岚殊，薄唇微启，声线中含了几分冷笑的意味。

　　“众人皆知，八公主与七公主关系甚秘，有今日一说也是必然，怎能叫人信服？如此大事总不能凭你一个小丫头的私心之语而擅自决定。”

　　岚殊极力压着胸中翻腾汹涌的怒气，心中虽怒，面上却看不出一丝痕迹，眼角微微挑起，语中含了九分讥讽，一分厌恶：“二姐与七姐素有不合，也是人尽皆知，你是二姐的人，自然是拥护她，你有何资格来批判我？”

　　银装女子面不改色：“七公主固然出色，但论实力论智慧，又如何与二公主殿下相比？我料陛下心中，应当更加清楚。”

　　宇文曜在泪痕出现在圣殿之中时便是面露喜色，此时听闻她与岚殊的几番言语，心中不由感慨颇深，锐利的眉峰微蹙，不知为何事感到忧虑。

　　“你要替你主子说话何须如此弯弯绕绕？”岚殊嗤笑一声，“一副多清高的模样，何尝不是心中有私？七姐无法与她相比，言下之意不就是她才是帝位最合适的继承者？”

　　泪痕挑眉，目光冷淡：“八公主适才也说继帝位者必有智有勇，实力高强。论智识才学，二公主不输七公主。而说到实力修为，二公主又是宇文皇族中唯一能炼化出人形眷使之人，在整个帝国，天资能达到如此境界的修灵者又能找到几个？单凭这一点，二公主便是不二人选。”

　　“强词夺理！”

　　岚殊终是有些压不住怒意，“谁更有资格就凭你一句话说了算？七姐和二姐的实力在皇族子女中都极为优秀不分高下，但论心性德行之比，她宇文风涟根本较不上七姐一分颜色。”

　　“阿岚。”宇文曜沉斥一声。

　　岚殊恍若不闻，继而又愤愤不甘地道：“她不过是一个视宗族规制如无物，从不过问帝国之事，只知道过自己滋润日子的败类！现在诸族之间斗得水深火热，她却整日无动于衷，不理外事，也从不为父亲分忧。哪比得了七姐日夜为了父亲和皇族操劳，险些累得……”

　　岚殊不再言语，只是气息微喘，目光微微垂下不再看任何人。

　　族中多数人都十分喜爱这七公主，年少一辈对她崇敬爱戴，将她奉为心中信仰，长者一辈更是对她疼爱有加，赞不绝口。只因帝国易主一事过于重大不可轻率，否然又有谁说七公主不是众望所归？现下听岚殊这么一席话，多数人也纷纷起了怜爱之心。至于那二公主，那女孩自出生起便饱受争议，凡是梵天皇族之人皆对她心存排斥和惧怕，宇文氏的族亲便更加厌恶蔑视她，从不承认她是皇族中人。虽不知十年前因何缘故，使她好像变了个人一般，但十年来，她的行事作风还是一如以往那般孤僻古怪，众人皆看不惯，却又碍于宇文曜无人有权利干涉，族中无论年长年少者都对她怨声连连。

　　在他们看来，这样一个女子，连站在这朝天圣殿之上的资格也没有，继承帝位一说，着实荒唐。

　　泪痕面带讥诮之色，衣袖下的手却不动声色地攥紧：“圣殿之上，肆无忌惮直呼皇姐名讳，如此无礼言语行径，叫人不齿。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必七公主与您亦有十分相似之处。”

　　岚殊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吱唔了半晌，蓦然逼出一抹讥讽的笑容：“当真是个牙尖嘴利的女子。二姐确是身负大能，叫妹妹我也钦佩不已，尤其是那私自勾结外族的好手段！”

　　“公主注意言辞。”

　　一股寒流骤然自泪痕眸底袭过，声音不自觉地厉了些。

　　“你这是什么话，敢情是在警告我了？本就是事实还说不得。你敢说，你不知道她和那明傅氏瑾公子的事？”

　　此言一出，登时引起圣殿内一片轰然大波，纵是沉稳如宇文曜也微微变了神色。

　　此事除了岚殊与她的几个姐妹外素来无人知晓，其他人皆是第一次听闻此事，极为震惊。

　　梵天有四十八支上古皇族血脉，是帝国的主导力量。其中有四族为直系，其余皆为支系。这四族便是帝国核心最为尊贵的宇文，明傅，千羽，麒汐四族。

　　结交外族不算大事，千万年来诸族之间全靠相互结盟、团结一致才得以稳固帝国根基，各族之间多年来也一直亲如一家。

　　除了宇文氏和明傅氏。

　　这两个族系，将梵天分裂成冰天与火海两个极端。虽然长久以来两族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平和，暗中却是无数机关算尽，暗潮汹涌。两族世代为仇，素来绝无私下来往，若有发现，必会被扣上通敌叛族的罪名，以裂魂极刑处决。直到这一代，双方的争斗仍然无休无止。

　　两族历代人才辈出，始终谁也没法压过谁，所有人都在等，等待这种平衡的局面被打破。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这个神迹，诞生在了夜上弦宫城中。

　　他是梵天前所未有的神话。外族人对他不甚了解，只知道他生来便继承了太古真神的灵魂，天生有一身帝者风华，举国上下都是对他倾慕的目光。有人说，他是真神转世魂魄所托的命运之人，也有人说，他生来便该是这天下的主人。无论哪种说法，他的出现对宇文皇族来说都是一个沉重无比的打击。但据传此人性情淡漠，不涉纷争，宇文氏族人对他也未曾过于敌视，反倒敬畏有加，私下闲谈时更时常感叹帝国有此奇才几世能求？

　　缘于两族关系恶劣，宇文氏大多数人对他的认知都只停留在他人的言语中，只觉得那人距离他们是那么遥远，从不奢望有朝一日能够近身观望他。

　　但在今日，在这朝天圣殿之上，却有人说宇文氏的公主与他有所来往，怎不叫人惊震？

　　泪痕脸色略显难看，并无闲工夫在意旁人的闲言，目光直直盯住岚殊，一动不动。

　　她并非因岚殊的出言不逊而恼怒，也非因旁人各异的目光而觉尴尬。只因她确是没料到岚殊会在如此场合下重提十年前的往事，更令她不解的是，当年主人的私事按理说应当无人知道，这岚殊如何晓得……

　　“无话可说？”岚殊冷冷一笑，“让她继位，倒不如直接将帝国主位拱手让给明傅氏干脆点。”

　　顾不得众人反应如何，泪痕眼中溅起了一线血腥慑人的光：“要说二公主与那位殿下相识也不过是幼年时偶然有的一面之缘，八公主莫要夸大其词搅动人心了。”

　　众人的喧哗，两人的针锋相对，使得场面瞬时变得剑拔弩张，火星四射。

　　宇文曜凝了眉，站在帝座右侧的蓝袍女子抬起手中的黑金权杖，在脚边轻轻一点。

　　权杖点地的长音落下，霎时间，下方众人不约而同地都安静了下来，目光纷纷聚集在蓝袍女子手中的黑金色王杖上。

　　梵天王杖——恒暝杖，代表着帝国至高无上的王权，持恒暝杖者，亦为梵天地位至尊者。

　　蓝袍女子侧过身，屈身将王杖递向宇文曜。宇文曜接过王杖，犀利如冰的目光落向下方：“圣殿之上，不得乱言。”

　　没人再敢发话。

　　岚殊欲言又止，悻悻住了口，眉毛却拧得死死的，憋气的模样颇为娇俏。

　　一阵沉默后，泪痕上前一步，径自对高座之上的宇文曜恭敬说道：“陛下，二公主和七公主是我族最为杰出的两位公主，陛下也对她二人寄予厚望。但究竟，谁有资格代替陛下托起日后帝国的未来，还要由您定夺。”

　　宇文曜静默不语，看了她久久一阵，良久，缓声道：“阿岚和泪痕的想法本座都了解了。其余诸位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殿下的人面面相觑，正当宇文曜准备再度开口时，众人间忽然响起一道如水的笑声。位列首排的一名身着云白罗衣的女子轻抿着唇，见别人都瞧着自己看，女子笑得更欢了：“皇兄你瞧瞧，这几个孩子真是越发能闹腾了。”

　　宇文曜微凝的眉松了松，却依旧面无表情。

　　“方才是阿岚过于鲁莽失礼，白姑姑可别笑话阿岚幼稚。”岚殊也知情势于她不利，正思忖该如何挽回一局，恰好白亚姑姑出来打了圆场，她顺势服个软也没什么。

　　白亚但笑不语，眼波盈盈地望向宇文曜。

　　宇文曜轻声叹息，肃然严厉的声音穿荡在王殿中：“本座对此事会多加考虑，传位一事暂缓一阵也不迟。”

　　说罢，他又沉沉叹息了一声：“都回去吧。”

　　岚殊虽心有不甘，却也顾忌场合，咬唇狠狠瞪了泪痕一眼，拂袖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