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二 流明迷夜(四)

书名:蝶舞沧海I风涟漪本章字数:7976

夜华流影,浮城连绵,清寒的天空只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皎白月色,沿着云雾风息徐徐流淌。

  幽静的云海缓慢地涌动着,其间浮落着无数座建筑和圣景,玄石琉璃的塔阙,银白水晶的宫殿,座座倾泻着水银般的瀑布长流,回旋流绕在云海深处。

  与火焚天明艳张扬的华丽不同,夜上弦的华丽清幽而神圣。

  银色的水雾飘飘流出,盘旋在广阔高远的巨宫深处,冰玉铺砌的殿壁和地面上都密密漫流着轻烟,迷离飘渺,宛如天境幽美。

  轻柔的水声从一幅巨大透明的晶珠长帘之后传出。晶帘后是另一方宽敞天地,中心设银海温池,四方雾水飞散,池边的琉璃雕炉、玉榻柱架等陈设之物皆在温热的水雾缭绕中显得似真似幻。

  一抹淡红色影子突然从帘幕后一掠而过,随即,一个女子的嗓音响起:“属下回来了!”

  目光穿过轻轻曳动的珠帘,水雾缭绕下只能勉强看清池边那人线条流畅的肩膀。

  “也不知道那老家伙是怎么想的,他竟然会把帝位交给一个公主。修奇大人本来想趁此机会给那些废物一个教训,可不想那公主还挺有胆魄,竟敢与修奇大人动手。”帘外的女子哼了哼,“诸族的大人都是亲眼看着他们一战的。不过现在谅宇文氏那帮废物也整不起什么风浪,各族之中也没有谁是真心臣服他们的。”

  池中那人轻合着眼眸,并无什么反应,唯独在听见她的冷讽之言时,一对修长秀气的眉凝了凝。

  半晌沉静后,帘内终于传出了声:“那公主可有受伤?”

  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关怀,女子不禁愣在原地,似无法理解为何他最先关心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个外族女子。不过到底跟在他身边许久了,很多奇怪的事情似乎也都变得不再奇怪,她立马笑道:“听在场的几位大人所说,她伤得不轻。到底一介无名女子,怎么会是修奇大人的对手?”

  帘内再度陷入一片沉静。

  她心中略感不安。

  一阵水波流动的声音轻轻响起,又是几声衣物相擦的轻响。透明的珠帘后隐约立起一道修长淡漠的玄色身影。尽管只见一道侧影,便深觉气华如神,遗世独立,引人无限遐思。

  那人并未掀帘而出,反方向转身走至温池对面的石壁前,抬手将嵌在壁上的冰雕翡翠门轻轻拉开。

  一片清寒夜风蓦然奔入温暖的殿室中,瞬间将泉池周围的雾气吹散了大半,也吹得那人腰间的琉璃佩随风飞扬起来,在夜色中流动着星霞一般美丽的光泽。

  此处地势极好,视线无死角,是个观景妙处。站在此处向外观望,可将整座夜上弦宫城甚至整个帝城尽收眼底。

  “袭绫。”那人淡淡唤道。

  他的声音好听极了。

  “属下在。”袭绫闻声,脚步飞快地来到他身后,美丽双目炯炯有神,凝视着这个令她心愿一生追随的背影。

  “我记得对你说过,不许对先帝和宇文氏无礼。”

  声音虽清清淡淡的,却让袭绫脸色骤然一紧:“属下……”她吱唔半晌,硬是只挤出属下两个字。

  “以后别再忘了。”

  “是……”

  他微微侧过脸,余光看见身后女子一身红色的裙装,一丝意外从眸底飞速闪过,沉默片刻,出声道:“你平日不是喜欢蓝色么,今天怎么换了?”

  袭绫愣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展开笑颜道:“潇临姑娘说寒天里穿鲜艳的颜色会让人看着暖和,近期天冷,所以……不、不好看吗?主人不喜欢红色?”她顿时紧张起来,说话变得也不利索。

  殿室内的雾气已全然散去,一切都清晰起来,凛凛寒风吹得她浑身皮肤刺冷刺冷的。

  他终于轻声开口:“你原来比较好看。”

  袭绫一喜,眼中迸发出漂亮的光彩:“那属下天天穿蓝衣给您看!”

  语气虽如火热烈,身子却抖得快要散架。

  前面的人只披着一件单薄的玄裳,微湿的长发流泻身后,还沾着几串未干的莹润水珠。他似乎全然未觉寒冷,修挺的身影临风而立,任凭衣发掀拂。

  “主人,当心着凉,你……”

  他安静地凝望着远处,火焚天宫城巍巍矗立在夜天之下。茫茫暗夜里,它如火焰一般明亮灿烂,美丽耀眼,像是一块巨大无比,晶莹剔透的烈火琉璃。

  绯红的微光把他远望的身形清晰勾勒,在漫天寒意中凝固成永恒。

  冷风不断灌入宫殿,携来一室寒凉。

  与此同时,火焚天最高处的王殿内灯火浮映。

  帐幔长长垂覆,掩着风涟熟睡中的苍白面容。圣殿寝宫深处,百盏晶火交错相映,荡漾着一片片斑驳温暖的光影。泪痕坐在床边,手拿着一张覆满冰气的帕子,时不时擦去风涟身体各处流淌的鲜血。

  在她脚边,放有一个琉璃盆子,盆中落着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水。

  一边的白亚早已疼碎了心,见风涟身上的伤依旧不停淌血,更是急得不行:“这样下去可该怎么办?只怕她撑不过这夜。”

  泪痕说道:“明傅修奇力量太强,被他所伤的伤口短时间内无法愈合。不过殿下不必担心,”她的声音慢慢放柔,“只要今晚把伤脉里的积血放完,伤口就能开始愈合了,不会有大碍。”

  虽然听她这么说,白亚却依然放不下心来,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一切,不禁恨恨咬牙:“此人着实狠毒,若非阿涟运气好,现在又哪里能留得住命在?眼下皇兄已去,只怕明傅皇族……”

  “白亚殿下,”泪痕眼中绽出一分凌厉之色,不紧不慢地道,“二公主是先帝亲定的继承人,她的实力不容许任何人质疑。只要二公主在一日,宇文氏便在一日。”

  白亚不语,面对那张冰冷的面孔,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晶莹的灯火安静地吞噬着空气中的冷寂。

  疼痛中,风涟渐渐醒转过来,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一阵撕裂般的剧疼骤然袭来,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眉疼得紧蹙。

  泪痕和白亚被她惊动,见她醒来,心中皆是欣喜。泪痕忙俯身去按她的肩膀,不让她起身:“公主,你现在还不能动身。”

  风涟轻轻推开她的手,垂眼看着自己一身伤疤。说也奇怪,从她醒来后,身体四肢上的伤口都不再淌血了,唯有颊上那道裂痕仍然汩汩溢着殷血。

  “阿涟恢复得真快,看来这身子很快也能痊愈了。只是,为何这脸上……”白亚先是一笑,随后又犹疑地看向泪痕。

  泪痕解释道:“也许是最后一些积血选择从面部细小的血脉逼出。已经没事了,等会儿再清洗一下伤口,二公主就能休息了。”

  听她这么一说,白亚总算彻底放下心来。

  风涟看向白亚,声音难得柔和:“姑姑快些回去休息吧。我这儿有阿痕照看着,不会出事。”

  白亚怜爱地瞧着灯火那张苍白得可怕的脸:“皇兄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我便将你当作自己女儿看待。阿涟,以后发生任何事情,都记得找姑姑。”

  风涟点点头。

  白亚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泪痕,终转身轻步离去。

  风涟本想让泪痕也下去休息,无奈泪痕执意守夜,风涟自知拗不过她,也就随她去了。

  她靠着床上冰软的枕头,目光流连在头顶光影绮丽的帐幔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后,她从衣衫中抽出那枚琉璃佩,紫色的琉璃光滑冰凉,握在手中就像握了一手冰雪,微微的凉,却很舒服。

  脑海中不停回放着白天时的情形。未曾想,明傅修奇要杀她,到头来却是这东西救了她一命。

  帝灵珮护主。

  手指开始收紧,不顾那硬物咯得手心生疼,径自出神。

  她记得,似乎这是他送……不,似乎是她从他身上抢来的。

  她听过关于帝灵珮的传说。这种帝灵珮是一脉皇族独有的信物,珮中之灵玄妙难测。一旦戴上这种灵珮,便意味着背负了全族的责任与宿命,终生不得叛离逃弃,相当于灵魂被终生禁锢。即使灵珮丢失或离身,一旦受到主人的召唤,便会自动归回到主人身边。同理,也只有主人才能够驾驭帝灵珮的力量为己所用。

  这样一枚小小的灵珮所象征的是地位,是尊荣,是枷锁,也是宿命。

  这些东西一旦加诸于一个人的身上,便永远无法取下来。

  永远无法取下来。

  当时她不懂,现在她懂了。

  但也无用了。

  手越收越紧,听着琉璃和手心肌肤用力摩擦发出涩涩的轻响,正欲施力碾碎手中之物,却蓦地在中途停了下来。

  半晌,她终于松开了手指,把吊坠重新收入衣中。

  胸口,彻骨的冰寒。

  次日晨曦,天蒙蒙亮。

  风涟披着大红的轻袍,站在水银凝聚的大镜前,清晰地打量着脸颊上那道深刻可怖的疤痕。血虽然已经不再流了,可她的脸颊,却被那充满杀性的灵力留下这么一道难看的伤疤。

  冰凉的手指轻触着脸,表情晦暗不明。

  泪痕来到她身旁,将一张金色蝶纹面具从身后取出,递到她面前:“公主不必在意,过段时间,这疤就会慢慢消去的。”

  风涟对着镜子将面具小心地戴在脸上,正好遮去那道疤痕,面具边上卷出的一角蝶翼更显几分神秘风情。泪痕笑意淡淡:“原来二公主也是惜貌之人。”

  风涟用余光瞧她:“那模样直接出去到底是过于难看了些。”

  “属下觉得二公主这样更好看。”泪痕笑意更盛。

  “多嘴。”

  风涟换过一身干净的衣裳,来到侧宫,一台五色琉璃的台架摆放在护帘之中,那把她素不离身的红镰就静静置放在架上。仿佛感应到主人的到来,火红华美的镰刀表面闪烁起一层淡淡的火焰流光,向前方的人发出召唤。

  纤长的指轻轻按在刀身上,风涟沉思道:“再过两天,等父亲的葬典结束我们就出发。若被人夺了先机可就大大不妙,不能再晚。”

  “还是再修养两天为好,公主伤重初愈,不宜冒险。”

  “我再过两天便可完全恢复了。”风涟淡淡道。

  泪痕欲言又止,纠结一番后只得住了口。

  指尖在火红的刀身上摩挲了许久一阵,眼睫垂落洒下的光影流转在眼波中,不知心中正暗自想些什么。

  “阿痕,陪我去一趟空潇谷吧。”

  前两天的雨迹尚未干涸,水珠一颗颗沿着谷中草叶缓慢又安静地淌动着。

  雨后初霁的空潇谷是世间极景。

  风涟踏上阶梯,走进谷中央的白玉宫殿。这里的环境极为清静,居所处简朴而宽敞,令人感觉十分淡雅且空幽。

  一如这里曾经的主人一般。

  泪痕脚步极轻地跟在后面,不敢出一点声音。每回来到这里,她都十分小心,她知道,风涟不希望这里留下一丝一毫外来的痕迹。

  拐进寝居的小殿,月白的帷帐已经十分破落,床榻,玉枕,灯柱,雕窗……所有东西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小殿的空间中,四处都垂落着一条条细长的水晶线,曾经那个人,便是在这座殿室里,通过这千百根气灵线吸捕着空谷自然的灵气维持生命。

  “对了,昨日里有消息传来,帝宫侍奴铃衣病逝了。”

  泪痕小心地观察着风涟的脸色。

  她一愣:“铃衣?”

  泪痕轻轻点头:“是,她与红线一样,都曾经是空潇谷中风姗公主的侍奴。”

  风涟眼神一黯:“她也死了么……”

  淡淡的静默充斥在飘满灰尘的空气里,泪痕心中轻叹,刻意将声音放得轻快了些:“看来得赶快调些别的下奴来把这收拾了,不然日后怎么住人?”

  明亮温暖的光线从雕窗之外透射进来,把飞扬的尘灰映照得纤毫毕现。谷中难得有这般明媚的阳光,一片迷蒙光影中,那红衣清冷的背影微微颤了一下:“阿痕,阿姗还活着,是不是?”

  泪痕不语。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她没有死,她只是不喜欢生活在这里,她想走了。”

  她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眸浮起强烈的波动,“她现在也还活着,我感觉得到她的气息还在。”

  泪痕犹豫片刻,道:“风姗公主的死讯,只是先帝对外所传的假消息。风姗公主是皇族圣女,诸族都觊觎她特殊的力量。若让她失踪一事传了出去,风姗公主只怕难逃魔掌。如今除了二公主与我,这世上应该没有人知道她还活着。”

  前面的人并未回话。泪痕低下眼睛,看见红衣下纤细的手微不可察地颤动着,暴露了她此刻不甚稳定的心绪。

  “我能找到她吗?”

  “只要风姗公主还活在世上,就一定能找到她。”

  “虽然一直知道她没死,可是有的时候,真的不敢相信她仍然活着。她病得严重……离开空潇谷,又如何能活下来?”风涟眉心的疼痛愈发浓重起来,“即便不死,她所要承受的痛苦又该有多少。每次我想到她可能正倍受折磨时,就……”

  “既然这么多年她依然未死,就说明她或许已经找到了另外压制病痛的方法,待我们找到她,再询问具体情况也不迟。”泪痕劝慰一番,随即微微正色,“若公主决意两日后启程,便得由四大帝使代为掌政。帝者即位不过几日便不见踪影,难免不会有些闲言闲语,何况还有那老狐狸……单凭四帝使和白亚殿下,恐怕无法摆平他们。如此内外难以兼顾…… ”

  “我想过。”风涟的声音逐渐恢复平淡,“宇文族中,除了白姑姑外的族亲都对我不甚支持,无需考虑他们,明傅氏更是绝无可能。现在只有两个人能帮我。”

  “千羽倚慕,麒汐雪世?”泪痕眼底有光一闪。

  “千羽,麒汐两族与我们素来相交融洽。若能争取到这两方的强大助力,我们的情势也会安定许多。”

  泪痕颔首:“的确,同为四大皇族之一,千羽氏和麒汐氏虽向来行事低调,但其力强大,根基稳固。有他们相助,便无需我们担忧。既如此,我这就去把他们二位请来。”

  “不必。”风涟转身喝住她,目有精光,“我亲自过去。”

  泪痕先是一怔,很快便明白过来:“那属下马上去通报他们。”

  风涟摇摇头:“刻意通报不免把气氛弄得过于紧张严肃了。我们直接过去。”

  千羽倚慕和麒汐雪世二人交情之密,在皇族之中人尽皆知。千羽倚慕作风平和,性情温淡,千羽氏的族人倒都随了他。而麒汐雪世的兄长在数年前离世,由于皇子皇女过于年幼,故由她继承氏族首长之位,她同侄子女和兄妹间的感情都极好,一族如家,太平度日。

  今日先帝的大葬之礼结束,各王臣均返回诸城,帝国丧期期间,皇族之间十分忌讳有所来往。麒汐雪世不曾想到千羽倚慕会在此刻到来,更没想到的是,那个昨日才在朝天圣殿上一鸣惊人的女子会在此时驾临幽荧境宫城。

  比起昨日来,她似乎憔悴了几分,依旧一身赤衣如火,更衬得皮肤雪白透明。

  风涟向两人躬下身子:“这次来得仓促,是否惊扰了两位?”

  “公主何以对臣属行礼?”

  麒汐雪世忙将她扶起,与千羽倚慕一同向她垂首行礼,“自然没有惊扰,只是为何不让人通报一声,好让族中早做准备迎候。”

  风涟望着他们:“两位大人都是我的长辈,于情于理我都该行礼。这次我来,实在是因为有要事托请两位大人。”

  “公主请说。”

  风涟沉默,终是开口说明来意。

  眼前的两人,明显略有错愕。

  风涟只凝视着他们,未发一言,静默着等待回音。

  她知道,此事于她来说无疑有天大的助益,可于他们二人来说,却是一个可能为本族引来灾难的祸种。若他们帮了她,便相当于将整个千羽,麒汐氏族牵扯进漩涡中来,日后再想脱身恐怕不易。多年来这两族一直不露锋芒,不明立场,全因他们明哲保身,不涉时局之争,才有如今的安宁。若他们今日拒绝了她的请求,合乎情理,她也不怪。

  两人互视一眼,同时跪地,只听千羽倚慕道:

  “公主之请,本不该推拒。只是我二族势力纤薄,更有各自的管辖地域治理,如此分心,恐怕难助公主,更难免成为拖累。”

  风涟眉目一黯,心中已有计较:“我知道此事非同寻常,两位必然有所顾虑。但父亲生前与两位大人交情不浅,在二族危难之时,父亲亦是屡施援手。如今诸族只有团结一致,才有望扭转局势,平定帝国内外之乱。若仍是一如曾经般的分散,只怕最后,只能玉石俱焚。这也不是两位大人苦撑这么多年所要追寻的结果。

  “宇文氏的存亡,就是你们的存亡,这场争斗任何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两位大人只想保身,我很清楚,正因如此我才想来告诉你们,眼下唯一能够自保的选择便是与我族同心戮力,一致对敌,消除帝国的威胁,也是消除你们的威胁。”

  语气虽然轻缓,字字句句在他们听来却如同重石击在心头。

  泪痕站在风涟的身后,细细观察两人的反应。

  二人皆说不出话来,麒汐雪世却是忽然抬头,望向风涟的眼光仿佛回忆。

  她尚记得在多年以前,她视如珍宝一般宠爱的六侄女跑来告诉她,她结识了一个女孩。那时候她微感惊讶,六丫头脾气性情都不算好,和她同龄的人没一个忍得了她。她除了同明傅氏,千羽氏的两个皇子走得近些,再没有什么别的朋友。当听说她和一个女孩能结为好友的时候,她也不由心生好奇。

  正得一日闲暇,六丫头又溜出去玩,她便悄悄跟着。

  跟了许久,果真见到了那个女孩,仅仅一眼,她便印象深刻。那女孩红衣如火,眉间生有一块赤血蝶痕,她当即便认出来,这就是当年那个惊动了整个帝国,使得诸族联名要求驱逐的女孩。她心下震惊,不知六丫头如何会认识她,还成了朋友。一段时间后,她也渐渐没再管这事了,她看得出,六丫头极喜欢她。

  再后来有一日,六丫头哭得两眼通红地找到她,边哭,边不停说着对不起,却不是对她说。她惊愕同时亦十分心疼,待情绪稳定了后问她,她只后悔莫及地说,她不该那样伤她。

  她心里也有了谱,以六丫头的脾性,定是又做了什么得罪人的事,让那女孩生气了。

  从那之后,她再没有从六丫头的嘴里听说关于那女孩的任何事情。直到昨天,这个女孩时隔十年,再度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她再没有了昔日的温懦和笑颜,一身长寒的冰雪,眉目沉静而内敛,往那高处一站,便是数不尽的威严,诸臣在她的俯视下也顿时变得渺小无比。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年岁竟真的可以将一个人彻头彻尾地改变。

  “雪世大人可是有话想说?”风涟迎上她的目光,疑惑道。

  麒汐雪世自往事中回过神来,顿觉自己失态,尴尬了一个瞬间,即刻垂下了头:“雪世愚昧,不比公主谋虑深远。于情或于理,若是再辜负公主所托就太不应该。”

  风涟神色一松。

  千羽倚慕幽叹一声,不再言语。

  风涟心中已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唇边淡淡牵起一丝笑意,瞧了一眼头顶的天空,目光重新回到二人身上,薄唇微启:

  “本座今日以梵天帝者尊名起誓,只要本座尚存一息,纵然遭千刀万剐,碎骨焚身,也誓护千羽,麒汐两族全族周全。九天为证,若违此誓,必天诛地灭,万劫不复。”

  待风涟和泪痕离开后,麒汐雪世轻轻沉下眉眼。

  “聪慧果决,不骄不躁,她比我们想象中更难对付。”

  千羽倚慕侧过脸:“应当是比明傅修奇想象中的更难对付。”

  麒汐雪世的目光猛然掠向他:“少装糊涂,莫忘了我们和明傅修奇的约定。明傅修奇要对付她,我们又岂可能置身事外?”

  “这些话应该对你自己说。”千羽倚慕错开她的目光,看向别处,“昨日朝会,你过于冲动,险些坏了明傅修奇的事。若非我拦着,后果便不堪设想。我知道你不愿帮着明傅修奇对付宇文氏,但你我已经别无选择。”

  麒汐雪世微微敛了怒气,情绪逐渐平复。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回头去正面看着千羽倚慕:“对了,你今日突然来找我,到底有何事?”

  千羽倚慕微一沉吟:“一件小事,不过和你的六姑娘有关。”

  麒汐雪世轻笑一声,“她能有什么事?一天到晚想着往外跑,昨天就出门去了。说是一趟远门,过段时日才能回来。不过有阿若陪着,我也不担心。”

  “就是此事。”千羽倚慕面色喜怒不明,“昨日阿若来找我辞行,我有事不在,今早回去才得知这事。听说他和凰韶公主在一起,我就想来找你问问。”

  “这也没什么,他们定是又发现了什么好地方,想去走走了。”

  “起先我也这样想……可刚才听风涟公主说她过两日也要出趟远门,故请我们相助于她……不免觉得这其中有些蹊跷。”

  麒汐雪世不以为意:“她去做正事,六丫头他们是出去玩,两者岂能一样?何况公主与阿若他们并无来往。”

  千羽倚慕不再回话。

  “我总觉此事有怪。”回帝宫的路上,泪痕沉声道,“二公主虽然所言在理,但千羽倚慕和麒汐雪世主张本族避世多年,岂会就这么轻易答应帮忙?还是不得不防。”

  风涟淡淡道:“这两族人在帝国没声没息这么多年,若说纯得像张白纸没有人会信。虽然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存了什么心思,明面上终究是不敢不顺。表面有这两族名位震慑,也够他们安稳些时日。”

  泪痕听后顿然大悟。若两族有异心,日后必为致命祸患,她今次来拉拢他们,实是为了能更加方便监视两族的动静,让他们完全处于自己的掌控中。再加上表面有千羽,麒汐双方相助,在外人眼中三大皇族和衷共济,短时间内便无人敢轻举妄动。

  一箭双雕。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云梦崖,待泪痕出声提醒,风涟才从恍惚中反应过来。

  曾经那么熟悉的光景,现在一瞧,竟也有些许陌生。

  已经整整十年没来过这里了。

  这里曾是她最喜欢的栖所。记得那时,她宁愿在谷中陡峭的崖壁下度日,也不愿回到冷冰冰的宫殿中一人孤寂。谷中有灵鸟啼鸣,水声如乐,她并不觉得寥寞。

  现在,眼前是依旧的崖壁,依旧的流水,却在她心底漫开一片森森冰冷。

  泪痕深知风涟心事,轻声打破了寂静:“眼下诸事已全数安排妥当,不出意外,两日后便可动身。此行凶险难测,公主有伤在身,还是尽早回去休息的好。”

  风涟脚步微移,走向谷中别处:“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想再多看看这里。”

  泪痕欲跟上去,蓦然之间,却感到身后有一道陌生的灵息闪掠而过。眼眸骤然一凛,回身的瞬息弯刀出鞘,一道长光轰然扫过,石壁随着巨响崩裂。

  尘烟散去,却不见丝毫人影,那道灵息也不知何时悄然隐没了去。

  一瞬间毫无声息地出现,又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此人到底是……

  她收了弯刀回鞘,往前走了几步,冷面霜眉,眼光中充满了山雨欲来的阴沉。

  昏沉沉的黎明天际破开了一道口子,万丈金光争先恐后地攒射而出,照耀着山海明媚。

  转眼望去,那片红衣已经渐渐行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