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彼时愁肠(二)
掌心摊开的瞬间已将赤炎镰持握于手,遂即用力推了亦蓝一把,将她安全送至地面,飞身以电般的速度往北宫塔的方向去。
越是靠近塔顶的第七层,那阵威压感也越是强烈,在上方俯瞰了一番,她清楚地看见塔宫周围集满了城主殿的皇军,军队将整座宫塔层层包围得水泄不通。在这许多人的身影中,却唯独没见到欧木南。
风涟皱起眉头,落在了宫塔的层层包围之外,在场诸军都知晓她的身份,无一人敢拦她。北宫塔门前,欧木遥见那片红衣愈行愈近,即刻挡住了她:“此处危险,公主请尽快离开。”
“发生了什么事?”她止住步子,问道。
“不过是上回同公主说过的那只妖兽,今早不知何故突然发起狂来,伤了多名看守的兵侍。现在父亲正亲自前往镇压,公主稍安勿躁。”
“我还真想看看到底什么样的畜生能有这么大的本事。”风涟目光尖锐如箭一般射向他,“二殿下是把我当傻子了?”
欧木遥面不改色:“欧木一族绝不敢对公主有任何欺瞒。只是此妖实属罕见,待将它驯服后,我族定会给公主一个完整的答复。”
“既然如此,不如就让我上去助城主大人一臂之力好了。”
他依然像堵墙似的挡在她面前:“公主千金之体若有分毫损伤,欧木全族上下万死也难辞其咎,还望公主莫要再继续为难。”
风涟怒从心起,眼中,烧起一片明烈的颜色。
欧木遥神色淡淡,在面前女子似箭如焰的注视下仍无半分波动。
她敛了怒意,眼底却浮起一层寒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若再拦着,我就杀了君长颜。”
话音落下,天际旭日彻底跃出了地平线的云海,漫天遍地的光霞灿烂,万丈璀璨流淌在青衣男子的面庞上,清晰无比地映出他眼中泛起的一丝涟漪,渐渐地,那丝涟漪波动得愈发厉害,一片平淡死水已然汹涌成瀚海波涛,翻腾如狂。
那张素来毫无情绪的面容此时竟是说不出的惊震,看着她的眼神,就像一个常年被锁困在黑暗中的囚徒突然之间捕捉到一丝光明时的恍惚,又好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在一瞬之间终于回了魂的清醒,令风涟不禁有一瞬怔然。
“你是说……长颜还活着?”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
风涟欲言又止,只觉得看着这双眼睛时,所有涌到嘴边的话全都凝滞住了,吐不出一个字来。
欧木遥顾不得其他,伸手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得像张纸:“她没死?!你告诉我,她在哪儿……”
风涟皱皱眉:“她活得好好的,谁同你说她死了?”
他闻言猛地一震,手更攥紧了些,似乎全然没有发觉她拧起的双眉:“她活得很好……那她为什么都没来找过我?”
风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本以为他和君长颜只是相识,却不想此事似乎比料想中的更为复杂。想到初见时,他手持玉笛的失魂落魄,以及打探玉笛来历时君长颜的惊惶不定,隐隐也察觉到了什么,抬眼凝着他:“你当真不知她活着?”
“我……不知。”
风涟眼角掠过一抹冷讽的意味:“梵天有谁不知麒柃阙天的君姑娘,身为麒柃少城主,你竟还不曾听过她的名字?”
欧木遥愣了愣,握着她双肩的手渐渐失了力,垂了下去:“阙天栈……”
风涟更疑,正要再问什么,却见他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什么阙天,什么君姑娘……我只道长颜死了,只想守着她的魂,哪儿也不去……”他轻颤着手取下腰间的青玉笛,“我,我曾造过两支一模一样的。我们说好了,见笛如见本人。她死后,我只守着这支笛子……”
她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少城主为祭伊人足不出户,早已与外世隔绝。
“你可亲眼见她死了?”
他眸光凄怆:“父亲说,她在离开的那一晚已为城中怨灵所害,灰飞烟灭了。我不信,带人找了她许久,可始终寻不到一点踪迹,才以为她是真的消失了……”
风涟眉一拧,面色阴沉。
这欧木遥过于心伤,不问外事也就罢了。欧木南身为麒柃城主,城中大事小事都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在阙天栈声名鹊起的时候,他不可能不知君长颜未死。如此说来,他刻意对欧木遥隐瞒此事,竟情愿看着自己的儿子终日不人不鬼地消沉下去,也不愿给他一丝希望。
还有……君长颜以阙天栈掌事的身份闻名于麒柃时,并未隐藏自己的姓名,显然也有些许希望欧木遥能够来找她,可前些日子试探她时,她却死活把自己跟他撇得一干二净又是为何……
她是越想越不明白了。
欧木遥仍是一脸滞态,似还没回过神来,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阿遥。”
风涟眼眸凛然,看着欧木南从宫塔中走出,问道:“欧木大人可是已经制服了那头畜生?”
欧木南的目光扫到她时不易察觉地沉了一沉,随即笑道:“有劳公主挂心。”
“父亲……”欧木遥已慢慢稳住了情绪,见父亲到来,立马想要开口询问,却见风涟飞快瞪了他一眼,他这才止住了话。
欧木南察觉有异,疑道:“何事?”
风涟冷笑道:“想必二殿下是为了方才我多加刁难一事,要向城主大人告我一状。不过是一时心急,二殿下又何须如此计较?”
欧木遥低眸不语。
欧木南了然笑道:“阿遥这家伙有时实在过于一根筋,若有什么冲撞了公主的地方,还请公主多谅解些。”
“无碍,只是听二殿下说那宫塔第七层中的妖兽稀罕难见,倒让我有些好奇,不知是否有幸一瞧?”她问道。
欧木南一叹:“若在之前,自然能让公主陛下一睹真容。现下实是……不巧,那畜生已被臣下亲手斩杀。”
风涟眉一挑:“杀了?”
“既是只不听话的畜生,留着也是徒增祸患。”他道。
“那么说现在第七层中正空着。”
“不错。”
“既然如此,我想上去看看。”
欧木南沉默了会儿,道:“公主请便。”
宫塔第七层中的空气异常寒冷,四周的青色石壁上长着许多妖兽的头颅,各个面目狰狞,十分可怖,股股血水从它们大张的口中泻出,遍地的血水汇聚到巨宫中心的一处呈半圆形塌陷下去的深渊里。
半空中,一道道巨索交错缠绕,其上人影晃荡。那是几千几百具焦黑的尸体,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各个面呈惊恐极状,绛红的血液便从他们的五官之中流淌下来,随着妖兽吐出的血水注入深渊底处。
见此景,风涟顿时生出一股作呕之感,欧木南从容不迫地领着她向中央漆黑的深渊走去,边说道:“此处噬生灵血肉,凡是被囚禁在这里的生命,他们的骨血都会一点一点被墙上的凶兽啃噬殆尽,最终化为血水汇入这中央的戮池。”
风涟踩着石阶慢慢走过去,在深渊边缘站出了脚,垂眼往下看去。血水已经快要积满深渊,地面四周的血流仍然不停往池中汇去,但那池中的血水却无任何继续上涨的迹象,一直保持在一个平面上不涨不降 。
她皱眉看向欧木南。
欧木南指着戮池深处悬浮着的一座水晶囚笼道:“公主瞧见那笼子没有?那里面,关了一个人,正是她在不断吸收这些生灵的血肉为自身所用,这才使得血水无法积满戮池。”
风涟眯起眼睛,往血渊深处看去,看见一抹模糊的身影就漂浮在那笼中央。池血实在过于浑浊,她再仔细去看,也只能看见一抹若隐若现的银色。
心口,骤然狠狠一痛。
欧木遥沉着脸,在她身后一语不发。
“公主可知为何要让此人吸食各种生灵的骨血?”
欧木南平静说道,“这些生灵的骨肉都是在它们死后才腐烂融化成了血水,是世间最肮脏阴秽之物,蓄满了死亡的污浊之气。公主试想,如果将它们都灌入到一具肉躯中加以修炼,又会发生什么事?”
风涟浑身僵直冰冷,作不出任何反应,腹中隐有什么在绞动翻腾,令她难以忍受。
“父亲!”欧木遥忙唤了一声。
欧木南置若罔闻:“若成功了,她将真正掌控亡魂之力,自由逆转阴阳,改变生死,令亡者复生皆不在话下。”
风涟语如掷冰:“失败了又如何?”
他缓缓地道:“又能如何,不过是废了一个试验品,只是又得等上许久才能找到下一个了。”
风涟定定看着他,就连指甲生生刺进肉里都未发觉:“你没机会等到那时候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
欧木南终于慢慢转过了脸,对上那双泛起血红而凛冽的杀意的眼睛,看着她再也无法按耐心中疯狂怒意的模样,他只是微微一笑,神情全无一丝紧凝,倒像是一名慈蔼的长辈看着自己的儿女一般:“公主怎么说糊涂话了,此事若成,于公主也只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难道公主没有所思念的已亡故的亲人?难道公主竟不想让他们重新回到你的身边,与你团聚?”
杀气未褪,眼底却隐约浮上一层雾气。
怎么会没有?
她不知多少次梦见红线和风姗,不知多少次在撕心裂肺的悲恸中醒转过来,每次醒来时,她都想,如果能安安静静地死在梦里多好。
梦境中纵使有痛,却也远不及清醒时的万分之一。
欧木南的目光落在后方的欧木遥身上:“阿遥的母亲,在十年前就去世了……你知道当我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黑夜里却什么也做不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我曾经最落魄狼狈的时候,是她对我伸出了手,让我有了一个家,没有了她,我根本什么都不是……”
欧木遥愣怔。
风涟深吸了一口冷气:“你想让她活过来?”
“不错……这么多年来,我不放过任何的机会,不知找了多少人的肉躯来实验。可普通人或修灵者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这般庞大的亡魂之气,更别说融汇。在数不清多少次的希望和失望的颠覆中,我终于还是想放弃了,但是就在您来到麒柃的那一天……”
风涟瞳孔一紧。
欧木南看着她:“那时我忽然想,人的身躯不行,或许只是因为人体天生无法与亡魂相融,而眷使不同于人。他们体内蕴藏的力量奇妙至极且无穷无尽,他们的身体也是所有灵力最好的容器。于是,我便抱着这个想法试了试,果不其然,”他的眼里隐隐溢出一股激烈和狂热,“眷使的躯体不但能吸纳亡魂之力,甚至能够与这股力量完美相融并自由掌控。再有一段时间,我便能见到她了!”
欧木遥怔怔看着自己的父亲,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风涟轻颤,胸口中几乎是震荡着滔天的杀意。
“你将当年只是孩子的君长颜驱逐流亡,任她自生自灭,又让无辜之人因你惨死,简直是疯子。”
他忽然冷冷一笑:“如果不是泪痕大人的出现,我正打算下一个就找她来做这个倒霉鬼。若非那丫头这一切又怎会发生?”
风涟大怒,却听欧木遥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父亲……她说的可是真的?”
她回头,见他脸色惨白:“父亲当初不是说,是长颜自己因为愧疚所以才离开的……”
“愧疚?那灾星害死了你母亲后竟还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待在家里,她会愧疚?!”
欧木南突然暴怒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着实后悔当初没有杀了她!”
欧木遥身子一晃,面色大恸。
风涟目色冷戾,举起长镰直对着欧木南:“你找死。”
欧木南渐渐收了一身的怒气,看着面前一截泛着寒光的镰刃,语声温和:“公主以为,我会如此愚蠢地自投罗网?”
风涟一怔。
欧木南衣袖一挥,一层浅绿色的巨屏陡然在四周升起,将整个空间笼罩在内,令人无处可逃。地面猛然一阵摇晃,血水中的那座笼子突然向下坠去,消失在深渊之中。
随之,周围壁上的妖兽头颅一个个疯狂地攒动起来,发出高低不齐的咆哮声,异常可怖。风涟刚回过神来,却见欧木南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入口处,他并未去在意风涟,只是冷冷看着欧木遥:“阿遥,还不出来。”
欧木遥凝视着他,似再不认识他了一般。
“若不过来,从今往后你便不再有我这个父亲。”
他的神色异常冷漠,望着欧木遥的目光没有一丝感情颜色。
欧木遥只是看着他,不动半分声色。
欧木南冷笑一声,下一瞬,他的身影便在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风涟忽觉脚下大湿,低头看去,四周围的地面都已冲满了血水。欧木遥往各方扫视了一圈,道:“父亲已经布下了结界,入口也锁死了,过不了多久水位会越来越高。看来他是想把你困死在这里。”
风涟默然看着面前大片狰狞嘶吼的兽颅,一颗心只放在泪痕身上,任血水渐渐漫过了脚踝。直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脚腕处袭来,才重新拉回了她的注意,只觉得双脚尽是被腐蚀似的刺疼,难受得很。欧木遥显然也有这般感觉,蹙眉道:“这血有腐蚀性,常人的皮肤碰过都会开始腐烂。”
风涟点点头。
欧木遥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你一点也不怕?”
她冷眼看他:“你没办法出去?”
他微微一愣,眼里多了一抹复杂:“若我带你出去,你便带我去见长颜。”
风涟看了他片刻就转开目光:“好。”
欧木遥面色一松,道:“北宫塔每一层中都有一条密径通向城主殿的外阙,有时父亲从外面回来便直接沿这条路进入北宫塔。但是密径的开关灵印隐藏在这四方石壁的迷阵中,壁上的石块每过半盏茶时间都会更换排列顺序。现在只有将这层屏障劈开,我才有办法找到开关。”
风涟心下了然,寻了个水位较浅的地方,走过去,手中长镰燃起一片烈烈火光,挥舞间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
“轰——”
浅绿色的巨大屏障陡然裂开了一道巨口。随后,赤炎的镰柄处开始延长,风涟将长镰倒立在地面的石缝间,身子飞跃而上,轻盈地立在镰柄顶端。双手呈蝶状扣起,掌心间闪烁的光点顷刻化作一层层血红蝴蝶向四周散去。蝶群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四面石壁,开始啃噬着壁上疯狂吼叫的妖兽头颅。直到下方血水已经漫上了欧木遥的膝弯,庞大的蝶群才终于将四周壁上的妖兽都啃了个干净。
欧木遥也不顾腿脚处愈发强烈的腐蚀,大步走向壁边,探手往够得着的石块摸去,好一阵后,他的眉头越皱越深。风涟在看见他身体周围的水中,血色越来越深,心不由得微微揪起。
他取下腰间的青笛,将笛的一端对着壁上的每一方石块敲击起来,仔细聆听着灵力细微波动的声音。敲过一面后,又去敲另一面石壁。直到敲到第三面时,他才终于停下了动作,顺着其中一列石块向上看去,同时对风涟道:“正西列,倒七,砍开它。”
风涟闻言脚尖一点,同时伸手紧握住镰柄飞身而上,对准一块石壁便狠狠劈了下去。
“砰!”
黑暗深处,有什么在频频裂开,一束束金黄色的阳光从中透出,将黑暗彻底撕裂。
破壁的瞬息间,左方石壁的至高处也随之绽开了一扇光门。欧木遥看她一眼,风涟会意,身影轻盈地掠入密门,欧木遥紧随其后。
偌大囚宫内只余下大片浑浊血海翻腾,渐渐将最后一丝空气也吞噬殆尽。
雪花无声无息地纷飞飘落,慢慢吞没着树叶的苍翠。
林间是一片难得的幽静。
欧木南下令将全城封锁,明里派遣重兵在各处搜寻风涟,暗中也在城中每个角落都安了眼线。现在城中大街小镇已走不得,风涟和欧木遥商量过后,选择了一条较为偏僻且临靠湖泊的山间林径走。
经血水腐蚀,风涟每走一步都觉得脚腕的骨肉像是裂开一般,她咬牙,轻吸着凉气:“单是谋害帝主一条罪责,他已经难逃裂魂极刑。”
欧木遥的神情一直略有恍惚,似在发怔,又似在想着别的,听了她的话后,他仍是漠然:“我知道。”
风涟想起当时欧木南为了困死她,不惜搭上欧木遥的一条命,心头寒冷,欧木遥转眸看了看她,平平淡淡地道:“他一直不大喜欢我,皇兄和母亲接连去世后,我与他更是生疏。也许他从没把我当亲人看待过。”
风涟冷笑:“绝情寡义。”
他摇头道:“或许他只是恨长颜,因此迁怒于我罢了。若他当真绝情,这些年来也不会为了母亲做尽错事。何况……他不会真的看着我死,他早知道我有办法找到密径的灵印脱身,否则城中那么多的人手怎么会部署得如此之快,明显是他早有的准备。”
风涟默了片晌,道:“若最后我杀了他,你会如何?”
他不答。
沉默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风涟当即有所警觉,镰刀已经挥起,下一刻,一人匆忙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前,让她猛地停住了动作。
君长颜衣袂飘逸,气息微喘,在看到风涟安然之时,脸上终于闪过一丝安定,目光转而瞥见她身边的人时,整个人却登时如遭雷殛。
欧木遥空冷的目光凝滞她的脸上。
君长颜唇边本欲绽出的笑容尽数凝结,她看着那一身青衣的人,红润的脸颊不知何时变得比林间的雪还要苍白。瞳孔深处,一抹光亮忽起忽灭,似是有泪。
欧木遥脸上渐渐失了颜色,灰暗的瞳孔,缩紧到了极致,脑中轰鸣作响。
静,深至无底的静。
一片空白之中,昔日诸幕竟然在一瞬之间变得清晰无比,那是一簇簇细小的火流,愈来愈狂烈地聚集成火山的岩浆,以无法阻挡的声势轰然爆发。
他眼睛里浮起泪光,颤抖着,难以置信的。
终于,他慢慢向她走过去。
他走得很慢,明明一段极近的路程,却仿佛是一座巍峨的高峰阻隔在他们之间,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如此缓慢。
君长颜嘴唇颤抖,不由自主地要往后退,不料才刚退一步,整个人已被他用力抱住。她又是一僵,想要挣脱,却听耳畔响起他沙哑又颤抖的声音。
“长……颜?”
她被他抱着,浑身僵硬,做不出任何动作。
风涟静静看着他们。
他的手臂越收越紧,君长颜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她颤抖着动了动唇:“长颜见过二殿下。”
他猛地一震。
好一会儿后,他渐渐放开了她,明亮的眼眸轻微泛出血色的雾气:“长颜,你可知,这些年……我有多想你……”
君长颜湿了眼眸,却轻轻地笑了:“长颜只记得二殿下曾说过,这一辈子都不愿再见到我这张脸。”
他的面容顿时煞白如雪。
风涟也是一怔。
好半晌,他才艰难地说出话来:“儿时的胡言乱语,作不得真……”
君长颜看着他,嘴角愈发上扬:“殿下说得是,儿时的言语都作不得真。你我之间虽然并无多少情分,但到底还是长颜连累了夫人,长颜自知罪孽深重,再无脸面对欧木族人。只愿从此消失在殿下眼前,终生不再相见。”
他目光一颤,看见了她腰间佩挂的青色玉笛,心头剧烈一震,终于有了笑容,仿佛枯冬寒夜后透出的第一缕阳光:“你一直带着它……长颜,你是不是每天也都在念着我?”
君长颜低垂下眼。好一会儿后,才发着抖抬起手,将笛子取了下来,递到了欧木遥面前,轻声说道:“长颜一介商民,实在配不起这等贵重珍物。这十年来算是替殿下暂时看管着,现在应该物归原主了。”
他的笑容骤然凝固。
一个素来笑容满面的女子悲伤落泪,一个对世事漠不关心的男子从悲至喜,再至悲。风涟看着,心上仿佛被一只尖锐的爪子用力挠着,痛痒难忍。
君长颜依旧保持着递东西的姿势,静静等着他接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始终没有动静。她抬起眼,对上他晦涩的眸:“殿下可是嫌弃此物被长颜带在身上有十年之久,不屑要了?”她一顿,“既如此,丢了便是。”
说罢,她旋身间手臂一扬,青笛便沉进了山下的湖海中。
这片湖太大,他们所在的地方又太高,笛子落入水中时,甚至听不到一点溅起的声音。
风涟捏紧了拳头,下意识看向欧木遥,心底一阵发凉。
他的面容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风涟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几日前,在城主殿中初见他时的模样,但此时他一身绝望和惨淡,更胜当时。
君长颜不再看他,目光回到了风涟的身上:“城中已是天罗地网,长颜担心公主有所不测,这才寻了条偏僻的路出来。”说着,她边低头看了看风涟脚边一大块被血染红的雪地,深深蹙起眉头。
风涟默然不语。
他所受的腐蚀要比她严重得多,这血明显不是她的。
长颜,你在担心谁?
夜寂天凉,风涟躺在床上,却合不上眼。
腿上的灼痛依然在细微地鼓动,她沉浸思绪,浑然不觉,脑海深处,白天时的一幕幕反复闪过,心上沉沉的难受。
她不懂他们的感情。
既不明白为何欧木遥能对君长颜说出那般伤人的言语,却也能为她消沉十年。更不明白为何君长颜能将他赠的那支青笛十年来都如珍似宝地带在身边,却也能在一瞬之间将它弃置不顾。
也许这两个人的心,一个是活着的,一个已经死了。
十年来,欧木遥看似人如死水,但他的心是活的。他日复一日地守着自己心中的念想,守着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美丽笑颜,珍惜活着的每一天去思念她,如此这般真切地活着。他可以这么毫无顾忌,毫不隐藏地告诉所有人,他爱那个女子,她是他的一切。
但君长颜完全不同。她始终都将心里的东西深深隐藏着,不让任何人发现,无论何时发生何事,她的脸上永远都有笑容。无人知晓这副皮囊下的一颗心其实在她离开欧木氏族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死得干干净净。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人。
在初见君长颜时,她就觉得她不似别的女子,她的笑容虽然灿若阳光,灵魂却是麻木又平淡的。
这样的女子,以前从未见过。想到此处,她又不由自主地忆起潇临等人。
想到潇临,她便怎么也不明白,这样的世界上,为何会有一人能如此真实、如此灵透?清淡恍如天际浮云,潇洒宛若空谷流风。若说凰韶是碧波潋滟间的一只肆意游曳的鱼儿,亦蓝就是浩浩夜空中的一轮清浅迷离的弯月,那么潇临则是九重云天之上一片无拘无束的风雨,恣情遨游在天地山海之间,来时无影,去时无踪,尽情挥霍着生命。
而泪痕……她只是她手中一柄披荆斩棘,杀伐天下的冷剑。
她一直都是如此以为。
那坠落在深渊里的身影反复闪现在眼前,令她疼痛不已。
她定是受了不少苦。
这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困住她,但她如今迟迟不脱身又是为何?
风涟脑中总是隐约地闪过一丝别的东西,但那速度实在太快,轮廓太模糊,总是抓不住,看不清,扰得她极为烦心。
翻来覆去间各处思绪缠绕,令她再也无法入睡,起来披了衣裳,去了白天回来的那条山径。
山林之间,那片残留的血迹虽然已经凝固,但在遍地皑皑白雪中仍然十分鲜艳刺眼。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