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交锋
“是吗,殿下是这个意思啊。”
陆嘉面不改色,轻描淡写地将小黄门递过来的消息往灯罩上凑过去,眼睁睁见它化成飞灰,这才像是刚想起似的,顺手从桌上摸了个小玩意儿扔给他,打发道:“退下吧,此处是圣贤所在之处,尔等莫要多待。”
“是,奴婢冒犯了。”小黄门忙不迭地接过陆嘉扔下来的小玩意儿,尽管对陆嘉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对他这种品阶不高的小黄门来说,以陆嘉的身份地位,哪怕是随手扔出的玩意儿,那也是价值不菲的。
小黄门低着头倒退出门,尽管只是中书舍人的当值耳房,但却供奉着孔孟二圣,以小黄门的身份地位,是万万不能背向而对的,更罔论抬头直视,若是不小心犯颜直视的,其下场不会比冲撞君威好上些许。
在宫中,像他这样的阉人,即使能够开蒙、识得几个字都能算得上是珍稀,至于能够钦点进入内书房读书、进而供职十二监、晋升大太监的,就更是寥寥无几。在这样的坏境下,阉人总受士人慢待就更是再正常不过了,即使是十二监总管,更甚或是陛下身边的掌印太监、司礼监内相,也不总是受朝野敬重的,只是如今这位向来脾气温和,也从不为难中书省呈上来的批文,总痛痛快快地给了朱批,与内阁三辅相的相处十分得宜,这才连带着宫内太监的名声在外朝也好了许多。
放到前朝,以小黄门的身份,是连这样进当值耳房的机会都没有的,就算直接被外臣打杀了,也不会有人多说半句的。
要是能够进入内书房……这样的念头在小黄门的心中一闪而过,小黄门一惊,连忙收敛了想法,埋着头向前走去。这样的事不是他这样的地位能想的,况且,如今的司礼监内相虽温和,最忌讳的,却正是底下的人生出不该有的野心,揣摩上面的心思,要想进入内书房,不说年岁不得过十五的限制,历来内书房的名额,从来是司礼监拟名录,由陛下朱笔玉批才成的,便是他胡思乱想,也只会无端招致灾祸,小黄门能在宫中沉浮多年,担当与陆嘉传信人这样机密的身份,宫中的忌讳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小黄门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清理得干干净净,垂首步入司礼监值房,看也不看,认准上首官靴的花纹,俯首便行跪拜大礼,战战兢兢道:“奴婢见过老祖宗,老祖宗万安。您吩咐我的差事都办好了。”
“起来吧。”
上首传来司礼监常总管惯有的温吞嗓音,句尾总拖得长长,像是有言外之意似的。
小黄门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谢老祖宗。”
常总管看着手上的批文,眼神也不往小黄门去:“东西都递到陆舍人手上啦?”
小黄门恭恭敬敬:“是,陆舍人亲手接过的,耳房里也并未有其他人等。”
常总管“唔”了一声,道:“陆舍人出手向来大方,得了不少好处吧。”
小黄门背上冷汗直冒,捧着方才被赏的小玩意儿,双手高举:“是奴婢疏忽了,本该孝敬老祖宗的。”
常总管这才笑了,愉快得两颊的褶子都笑开了:“收着吧,咱家不过随口一句,瞧瞧你。我还能贪图你这点东西不成,你这实诚孩子,收着吧,当差也不容易,我这里没什么油水,给不了你什么,便当时陆舍人替我赏了吧。”
小黄门这才安心收下:“谢老祖宗赐。”
“行了,去当你的差吧,我这儿不缺人伺候。”
常总管一锤定音。
“去至阳殿的人,可回来复旨没有?”
小黄门退出值房的那刻,正好听见常总管的问话,这下更是退得飞快,别人怎么回的,便一概不知了。
“回老祖宗的话,刚回来,这会儿怕正走到养心殿门口。”
“一个人?”
“是,一个人。”
常总管点点头,将手里的批文往桌上一扔:“那便将人带过来吧。”
不用常总管明说,下面的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毕竟也是在司礼监当差当惯了的,若没有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怎么在司礼监站得稳脚跟。
常总管没有等人的习惯,等待也只是顺便。本该继续看中书省呈上来的批文,此时常总管却恰好一点心思也没有。
眼见得自己桌上堆着的这一摊子票拟和奏章,常总管只是苦笑,就这些东西呈上去,按陛下的性子,非生气不可。
外臣倒罢了,他们做阉人的,就是天家的家奴,满心思想的,当然是怎么样皇上高兴,若是办了让皇上不高兴的事,外臣因为种种原因,陛下要维持朝野稳定,便不能惩治,还得纳谏,但他们可就不同。别看常总管如今位居十二监之首的司礼监总管,堂堂大太监,陛下不高兴,还不是该下就下,半点也不会留情。
而原本,这些奏章该是被中书省筛过一次的,内阁那几个老狐狸,不可能不知道陛下的性子,却还是原原本本地呈了上来,其目的自然也不用多说。
“真是,陛下不就是破格留个儿子在身边罢了,又碍着这些人什么事了,一个赛一个勤快地上疏。”常总管神色有些郁郁,心里就算对那些人的目的门儿清,但这种被背后捅了一刀的心情却没办法忽视,也只有在这自己绝对掌控的司礼监,常总管才敢这么光明正大地抱怨一两句。
外朝正值户部尚书出缺,几个入朝参政的皇子你争我夺,恰好顾轻尘被封王这事就这么被有心人提出来,不过是为了试探皇帝的心思,想要在乱局中分一杯羹罢了,加上皇帝在这件事上确实有失德之处,本就和皇帝相互拉锯的世家,就像是闻到血腥味的狼,踩着顾轻尘就想要往上爬,若是能逼得皇帝低头,那么之后户部尚书的人选,便也能轻而易举地落在那几个世家的掌控之中了。
常总管叹了一口气,盯着司礼监值房顶上的大梁出神。
“老祖宗,人带到了。”
直到听到下面人的动静,常总管才悠悠地回过神,眯着眼看了看眼前和每个见到他的人都毫无二致、恭恭敬敬地弯下腰伏在地上的人,注意到他挺直的脊梁,缓缓绽放出一丝真心的笑意,和平日自己的反应毫无二致,温吞道:“起来吧,衍之。”
“是。”
衍之恭顺地从地上爬起来,袖着手,垂首立在原地,虽然受了伤,站立尚有些勉强,背脊仍然习惯性地挺得笔直。
常总管仍是那副温温吞吞的模样,像是之前的笑意从未出现过:“知道我为何召你来此吗?”
顾轻尘被陛下传召之后,便来了人将自己带来司礼监,这么一前一后,时机太过凑巧,要说衍之心中一点想法也没有,当然不可能,只是眼下虽有了几分猜测,却只差实证,便只是装作不知:“回老祖宗,奴婢愚钝。”
虽然自称奴才是近些年刚有的规矩,只是司礼监尚未发话,在常总管面前,大伙仍是照本朝开国至今的规矩,自称奴婢的多,衍之虽然离宫三年,这点规矩却从未忘记,自然妥妥帖帖地这么回了。
常总管问出,却对答案避而不谈,只是又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九。你这名字,长公主倒是用了心的。不错,倒和你很是贴切。”
衍之拱手:“老祖宗谬赞,不过恰巧凭几分运气,误打误撞破了卜筮,这才被长公主抬爱罢了,实在当不得此名。”
常总管叹道:“宫中诸人,能走到这一步,谁不是仗了几分运气。便是有运气可以自恃,也是不得了的功业了。你这名字,我看倒没有取错,长公主确有识人之明。你就切莫谦虚了。”
衍之垂眸:“是。”
衍之心中虽然怀着疑惑,却也知道眼前的人是绝对不能轻慢和小视的,再者,常总管的立场本就不明朗,衍之忍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和顾轻尘离宫,逍遥江湖,当然不可能在这里就将自己的底透得干干净净。眼下,她听常总管的意思,话里话外都是试探之意,更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有哪里漏了行迹,坏了自己劝顾轻尘藏拙的大计。
只是常总管实在太难对付,几套太极拳打下来,衍之的心神一直绷得紧紧的,就算加上前世混迹商场与那些难搞的客户打交道的经验,在高强度的精神集中和思考强度下,也总归不免有些疲惫,何况她本就受了伤,还是女儿身,加上这个年龄,就算衍之的精神再强悍,肉体的疲惫也让她露出了几分疲态。
正在这时,常总管却忽然话锋一转:“你看司礼监如何?”
衍之霍然抬头,第一次惊疑地对上了常总管含笑的眼神,分明仍是之前那副温和的模样,衍之却只感到背后的寒意。
此前藏在话语中的剑锋突然出鞘,如同毒蛇一般,直指自己的咽喉。
终于,衍之自来这个世界起,第一次,感受到了真真正正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