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疏缓节兮安歌
柱子本来就没有一个像样的家,街坊邻居的鸡棚狗窝他都睡过。
当夏耒来燕安府接他的时候,他有些懵。夏耒问他要去哪,他也没有想清楚,胡乱说了个地名。当夏耒带他来到这个地方时,眼前只有一座破破烂烂的小庙。
夏耒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点碎银子递给他:“拿着,买件棉衣。记着,以后要走正道。”
柱子盯着他看了半天,眼眶有些红了,半天没动一下。
“拿着!”夏耒把银子塞进他手里,然后转身上马疾驰而去。
当夏耒再一次出现在小庙里,他看见柱子抱着腿蜷缩在歪斜的墙垛下,正盯着地上什么东西发呆。走近一看,原来是方才自己塞给他的银子。
“你在看什么?”夏耒走近了蹲下身问道。
柱子一惊,抬眼望着夏耒,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倏而又黯淡下去:“我没见过这么多钱,不知道该怎么用。”
夏耒又重重叹了口气。
他一手捡起银子,一手从地上把柱子捞起来。
“你干嘛?”柱子有些惊慌,挣扎着想挣脱。
“大人要见你。”夏耒毕竟行伍出身,稍一使劲便将柱子牢牢抓住,“跟我走。”
“大人?哪个大人?”柱子被拖着往前走,忽然记起那日挺拔英武的伟岸身影,心中一动,便不再挣扎,乖乖随着夏耒往前走去。
夏耒带着柱子见到了吉叔,吉叔看着柱子麻杆一样在风里瑟瑟发抖,心里一阵酸涩,忙不迭地命人带柱子下去沐浴、换衣、吃饭。
掌灯时分,洛清篱回了府。从府门到揽月阁,吉叔一路絮絮叨叨,说这孩子怎么这么瘦,大冷天怎么穿的这么少。
待洛清篱进门看见柱子时,柱子已经不是先前泥猴子一般,如同换了个人。虽然还是瘦的像个麻杆,但脸上干净了,眼睛亮晶晶,焕发出少年特有的锐气。
见洛清篱进门,柱子匆忙从地上站起来,想给这位大人磕头谢恩。吉叔本来让他坐在侧座等洛清篱,可柱子死活不坐,怕脏了软垫,只在角落里规规矩矩地找了处地方坐下。没想到跪坐的久了,腿脚竟然麻木没了知觉,行动甚是迟缓,重心不稳,叮铃哐当踢倒了一大片。
“小民柱子,见过大人!小民谢过大人的恩赏!”柱子有些语无伦次,趴在地上使劲磕头。
“好了,起来吧。”洛清篱在主位坐定,抬手示意他起身。
“小民不敢!”柱子依旧趴在地上,“小民跪着答话,心里安生。”
洛清篱也不阻拦他:“你舒服便好。”
刚要再说,吉叔躬着腰立在门外问道:“大人,是不是该用饭了?”
“你吃过了吗?”洛清篱看向柱子问道。
“嗯。”柱子想起吉叔准备的那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自己这辈子第一次吃的这么满足。
洛清篱点点头,对吉叔挥挥手:“不慌,待会儿我叫你,你先下去吧。”
待吉叔应声退下,洛清篱低头望着跪在地上的柱子,缓声说道:“那日街上我问你是否敢去燕安府尹处自证清白,你满口应承。可后来又听夏耒将军说,燕安府尹判了你盗取的罪名,还罚你去做城旦,你怎么解释?”
柱子睁大了眼睛迎上洛清篱审视的目光,继而垂首磕了个头,然后立直了身子不卑不亢地答道:“大人息怒!当日小民糊涂,不知律法,才会犯下如此大错。府尹大人秉公断案,小民心服口服,心甘情愿接受惩处。但小民仍然认为刘大娘委屈,自己祖传的镯子被赌徒儿子偷偷拿去当了,儿子输的精光,大娘天天掉眼泪……小民实在看不过才……”
“才什么?”洛清篱目光凌厉地望着他,柱子心里一惊,莫名有些害怕,“你看不过,所以去张老爷家把镯子偷了回来。”
“那不是偷!”柱子争辩了一句,见洛清篱依旧神色严峻,便又弱了气势,没敢继续争下去。
“不是偷?可你自己也说燕安府尹处治公允,现在又说不是偷了,岂不是自相矛盾?”洛清篱见他神色有些惶恐,便缓了缓语气又说道,“你想说你是为了替刘大娘打抱不平,才去张老爷家把镯子‘取’回来,对吗?可你有没有想过,张老爷也是花了钱才从当铺得到这只镯子,你偷偷将它取走,你与刘大娘儿子的行为又有何不同?”
“这……”柱子愣住了,他从没想过张老爷的处境,他只是单纯地认为,张老爷拿了刘大娘的镯子,就是坏人,自己替刘大娘“取”回镯子,是替刘大娘出气,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洛清篱的话却让他猛然对自己坚信的东西产生了怀疑。
“若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随意评判他人,甚至自诩是为了打抱不平而处治他人,那这世道岂不是要乱了套?”洛清篱的语气似乎又柔和了一些,“谁乱了秩序,自有官府依律处治,凡事都要有个法度。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柱子自觉理亏,低着头蔫蔫地答了一句:“大人,小民知错了。”
洛清篱舒了口气,嘴角边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顿了顿,他又问道:“听夏耒说你是孤儿?”
“是,小民自小便没了父母,吃百家饭长大的。尤其是刘大娘,一直对我很好……”说到这里,柱子想起刘大娘白鬓霜颜,不禁有些哽咽。
“这军中你最熟悉的恐怕就是夏耒了。”洛清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让他带着你去领个军籍,以后跟着他好好干。”
“……”柱子彻底愣住了,一时半会儿没能回过神来,只是张着嘴傻傻望着洛清篱。
“怎么?不愿从军报国?”
“不不不!”柱子猛地返回神来,猛地磕了好几个响头,“小民谢大人!谢大人再生之恩!”
洛清篱笑着摆了摆手:“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刘大娘的事你虽然冲动莽撞,但仍不失赤子之心。以后跟着夏耒多学学规矩,知礼守法,再不可意气用事。”
“是!小民谨遵大人教诲!”柱子又连连磕头,泣不成声。
“刘大娘日子艰难,你若真的感念她的恩情,就做个顶天立地的军中男儿,以后也好照顾她。”
“是!”柱子抹了抹挂在脸上的眼泪,咧着嘴嘿嘿笑了几声,“柱子一定跟着夏将军好好学!不给大人丢脸!”
洛清篱欣慰颔首,继而似乎又似想到了什么:“柱子这个名字须得改改。”
“小民这个名字本来就是随便瞎叫的,是个大俗名。”柱子挠了挠头,有些期待地望着他。
洛清篱抚着下巴略一沉吟:“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以后你就叫安歌吧。”
“安歌?”柱子默默念了几遍,喜不自胜,“安歌!以后小民就叫安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