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城的这场雪来的突然，一时间万籁俱寂，仿佛万物都进入了沉睡。起初那雪花还有些零零落落，谁知没过多久，便已有加大的趋势。不多时，地面上已经覆盖了薄薄的一层，踩上去能发出惺忪的响声。

大约过了些时辰，终于听得府门一响，薄凌和两个抱着布匹的侍女冒雪回来了。

孟晌拿着伞迎上去，“呦，买了这么多啊。”

薄凌用手扫了扫不慎落在身在的雪花，“冬天快到了，总要做些厚衣服的。你们把这些布抱回去吧。”

侍女们得了吩咐，抱着布从廊下转进后面的屋子里去了。

薄凌和老管家撑着同一把伞，向院中走去。

“晌叔，怎么就你一个人，他们呢？”

“太冷啦，年轻人还没我腿脚利索，个个都冷的不想动。我打发他们分完炭火，让他们偷懒去了。对了，你的家里人到啦，在后面住着呢。”

薄凌突然脚下一停，径直停在院落中央。

“什么家里人？”

“今天下午来了三个姑娘，说是你的亲人呢……”孟晌把情形大致描述一番，然后补充道，“我安排她们在后面僻静的厢房住下了，你放心，你的亲人啊，我一定不会怠慢的哈哈哈。”

自顾自说话的孟晌全然没有注意，身边站着的薄凌早已经走神了。

她愣愣的，躲开孟晌的视线，也不知眼睛究竟聚焦在了脚下的哪处，恍惚离魂般地问道，“她们……什么模样？”

“唔，其实那位姑娘看起来和你长的不大像啊，但是也是十分好看的人嘛！那个阿宁有点凶凶的，我没敢多瞧，但是那个什么缓姑娘，看起来挺亲和的……”

薄凌的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晌叔，你先回屋吧。”

她的声音轻虚到令孟晌听不清楚。

“什么？”

薄凌僵硬地拿过他手中的伞，“我在这儿等他回来。”

这个他，说的自然是孟凉。

“啊？就在这儿？”孟晌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是自己理解错了。

“对。”薄凌不愿意再多说，“你去吧。”

孟晌疑惑地看了一眼未来的女主人，犹豫一下，最后还是一个人缩着脖子回屋里去了。

薄凌就这样呆呆的，在越来越昏暗的视线里，在越来越大的雪势中，一个人，撑一把伞，孑然伫立在一片白茫茫的院落中央。远看过去，像极了迎风盛开在山谷间的独枝红梅。

只是这梅，不似常人所想的那般迎风而立，它萎靡凄然，瞧起来分外可怜，连一贯有的神采都被吹落走了，四散在风里。

向来对时间很有概念的薄凌突然不知道辰刻几何，只剩下木然地等待着光寸流逝，等一个熟悉的人影冒雪归来。她一直面对着那紧闭的府门，沉默而执着地站在停下的位置，一直到新落的雪花层层堆积，掩盖住了曾有的脚印。

终于不知在她苦等多久以后，在夜幕到来的最后一刻，孟凉回来了。

听到敲门声，脚掌微麻的薄凌先是反应了一下，这时从屋里匆匆出来的孟晌已经跑到了门口，嘎吱一声地打开了大门。

他一贯公私分明，因此护送他回来的几个差役也只是把马车停在了门口不曾进入，只有一直贴身伺候的书僮孟祥和他一起踏雪入府，看起来格外冷的样子。

孟凉不知是不是眼神不好，一进门居然没有看见一个大活人直挺挺地站在院子里，倒是身边的孟祥惊呼，“哎？这不是——晌叔你拉我干嘛，去哪啊？”

话都来不及说完的孟祥被孟晌一把拽过，“真没个眼力劲，走走，跟我生炉子去。”

闲杂人等一撤退，孟凉总算看清楚了院里站着的是谁。

他走下台阶，惊讶道，“你怎么——”

孟凉不过走了两步，薄凌就已经举着伞冲到了他面前。伞面上积攒的玉尘被激动的步伐抖落了一地，重重地向地面上砸去，和数不清的白色混合在一起。

“你——”薄凌的眼中晶亮异常，明明分外着急却还是喉间一哽，生硬道，“今日……一切顺利？”

孟凉笑了，伸手想帮她接过举起的伞柄，却不留神触碰到了薄凌冷的可怕的皮肤。他的脸色霎时变了，赶忙用自己温热的手掌覆盖住她的手背，“手怎么这么凉？咱们快进屋……”

“不，我，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孟凉呆呆的，“一定要在这里么？”

薄凌更愣，点了点头。

其实她知道不是非要在这里说不可，只是她总是心里害怕，总觉得只要他不向后面的屋子里走去，小姐就看不见这个男人，小姐看不见这个男人，那这个男人或许就能逃过一劫……或许只要自己在他跟前，她就能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

“我怎么觉得，你今日怪怪的？”

薄凌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只是……”她扬了扬嘴角，压下几欲冲出眼眶的泪水，平静道，“有些想你。”

孟凉的耳根立刻便染上一抹赤色。

他看起来有点局促，又喜又讶的表情一闪而过，最后喉头动了动，“我也，很是记挂你。”

听到这句话，薄凌突然像卸下了什么，有点抑制不住的，轻轻地弯了弯眉眼。

光线就在说话间的功夫尽数暗了下来，但是仍然看得见，孟凉的手心紧紧地贴在她的手背上，而薄凌，死死地握着伞柄。

比白雪更干净明亮的，是二人交缠的视线。

“雪大了，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孟凉轻声问。

她点了点头。

孟凉笑着，把薄凌拥到身侧，两人躲在伞下，深一步浅一步地走进了厅内。

远处的回廊下，慕容林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阿宁看了她一眼，“小姐？”

从一开始隐隐的念头，到孟晌口中的“娘家人”，再到刚才两人靠近的身影，那个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慕容林脸上是波澜不惊的表情。

她对阿宁淡笑，“回去吧。”

阿宁守在她身边，七拐八拐地拐出了回廊，在夜色来临时回到了居住的房间。

缓缓已经铺好了床。

一进门便是温暖的气息，阿宁惊奇，“比刚才热了些。”

缓缓忙倒了两杯茶给她们驱散寒气，“老管家适才又送来不少炭火，还有三床棉被，说怎么着也不能冻着三个姑娘。”

阿宁笑吟吟地捧着热茶，“像到了冬天一样。”

慕容林看了一眼红彤彤的火苗，“这么好的炭，小薄费心了。”

缓缓问道：“小姐瞧了一眼，觉得如何？”

慕容林却不答，转而把问题抛给了阿宁。

“阿宁觉得呢？”

“没什么变化吧，倒是觉得更有神采了。想必是孟家人没有亏待！”

慕容林忍俊不禁，没有多说。

缓缓道：“那今晚？”

慕容林肃然，“她今夜不会来了。我们歇下吧。”

果然一夜风雪，寂寂无事。

坐落在黑暗中的孟宅，只有一间屋子的灯火还亮着。

孟凉把最后的案牍整理完毕，慢条斯理的动作间虽衣袖生风，孤泣的烛火却仍安稳如常。

薄凌伫在一旁，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他。

以前只觉得读书人身形单薄，软弱无力，想不到仔细看着，孟凉倒比其他人身形高大，即使是低着头，也能看出翩然俊雅的味道。

“好了——”他来不及说完，一个哈欠便不受控制地到了嘴边，孟凉忙捂住了嘴，眼眶微微湿润。

他忙看了薄凌一眼，正对上了她微笑的脸。

“都处理完了？”薄凌站在书桌前问。

孟凉走到她身边来，“是啊，困了吧？都怪我处理的太慢了，以后天气冷了，要你回去你便早点回去，好不好？”

薄凌今日话不多，于是笑着点点头。

孟凉感觉到了她的奇怪，“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大约是今天去买布料，累了点。”

“你看我这个脑子！”孟凉懊恼着，“快去睡下吧，我这送你回去。”

薄凌却突然伸手，轻轻抓住了他胸前的布料。

“我今天和你睡一起好不好？”

孟凉惊到微微张口，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啊？我们？我们一起睡？咳……我，你……我们……虽然我也挺想，不是——”措了许久的辞，孟凉终于不好意思的说出了一句，“毕竟还没，成亲……还……还是再等等我们再……”

他的反应可谓有趣。

没等薄凌说什么，孟凉又道：“那我们要不，早日成婚……这样就能……咳。”他羞涩地咳了声，“就，就能睡一起了……”

薄凌今夜想睡在这儿，只是单纯的想保护孟凉而已。

她不确定小姐来的目的是什么，更不能确定她会不会交待阿宁今晚就结果了孟凉。最坏的打算，拼尽全力舍了一条命出去，至少应该能让他活下来。

“刚好你的亲人到了，今日来不及见是我失礼，等明日我去——”

“你不要去。”薄凌打断他，“我，小——”，她挤出一个笑，“我的姐妹，自然是我去说。等我说过了这件事之后，我们再一起去。可好？”

“你的打算当然是好的，那便这样了。我已经嘱咐了晌叔好生招待，放心吧。”

“嗯。”

“又同你说了这么久，夜更深了。”孟凉笑着，“我这便送你回屋。”

话音落下静谧的瞬间，薄凌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低了身子，然后闭上眼，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一吻，久久未曾离去。

孟凉这下倒是没有慌乱，待薄凌收回了动作，脸庞清楚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也凑上前去，侧着脸，在薄凌光洁的肌肤上轻轻一吻。

吻了一下似乎还不够，他托起薄凌的右脸，又在左脸上蹭了一口。

回房后的薄凌躺在床上，还能想起孟凉手足无措的样子。就这么念着，合了一夜的眼，一整晚不敢入睡。

到了次日清晨，雪势已渐渐减弱，只有零星小雪持续着，把院落照的光亮。

慕容林起床梳洗时，阿宁已经把门前踩的全是脚印，还顺带用雪球做了几串冰糖葫芦。

厨房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缓缓代为谢过，又招呼在门外玩耍的阿宁进来吃早饭。

慕容林却看起来懒懒的，没甚的胃口。

阿宁看着她不太精神的样子，问，“小姐昨夜睡得不好么？”

“毕竟是陌生地方，总容易醒。无妨。”

无论两人怎么劝说，慕容林的胃口都像是布袋子打了死结，怎么都灌不进去。前院的人听到了这个消息，以为是饭菜不合口味，立刻又做了一桌新的火急火燎地送了来。

这样的盛情难却，慕容林有些哭笑不得。谁知这一笑，竟有了些胃口，于是吃的饱饱，连气色都比刚才好看许多。

饭后喝茶的功夫，几人听见一小阵喧闹。正疑惑着是不是孟凉出门去了，便有一个小丫头噔噔噔跑了过来，解释说：“见过姑娘。我们太守已出门去了，太守说今日公务繁忙，不能来拜望实在是失礼，等今日回来了再给您谢罪。”

慕容林笑笑，“孟太守客气了。我在此叨扰，才该谢罪。”

“姑娘说哪里话，这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您不嫌招待不周就已经是宽宏大量了。对了，薄姑娘说，一会儿想过来瞧您呢。”

意料之中的事不令人惊讶。她道，“知道了。我在这儿等着她。”

那小丫头听了这句话，又噔噔噔地回去复命了。

不多时，坐在屋内的慕容林便听见了屋外传来的人声。

是薄凌遣开了守在外面的侍从。

已过了小半晌，却不见她进来。

慕容林听见身边站着的阿宁小声咦了一句。

她却不觉得奇怪。毕竟是这么久都不归家的人，突然见到家里人是需要点准备的。

正这么想着，垂眼的慕容林觉得门口多了一个人影。

一抬视线，薄凌就站在那，一只脚已经垮了进来，另一只手还扶在门框上，看起来似是犹豫。

许久不见，薄凌看起来和以前有许多不同。因为习武，此前她一直收拾的干净利落，气质凌厉，如今换上了极浅的淡紫色衣衫，宽袍大袖，繁复精致，再施以淡妆，看起来明艳动人，温婉高贵，一点都不像在有恪那个腥风血雨之地待过的人了。

慕容林温声道，“怎么不过来？”

于是薄凌轻吸了口气，两只脚都踏进了屋子。

缓缓去把门关上，谁知刚一关门，薄凌便扑通一声跪在了慕容林面前。

“薄凌在外多日不回，请小姐责罚！”

“小薄，你先起来。”

她皱着眉，摇了摇头。

缓缓和阿宁都去拉她起来，她却十分执拗，死活都要跪着。

慕容林沉气，看着她淡然道：“为何不杀孟凉。”

废话多说无益，不如直奔主题。

阿宁也奇怪道：“是啊，他怎么还活的好好的？他难道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么？”

薄凌的脸色变得复杂。

良久，她才艰难地开口。

“我……我爱上他了。”

这下子轮到对面的人脸色复杂了。

“你？你喜欢上了那个太守？”阿宁一脸吃到了坏山楂的表情，“你不是在骗我们吧？”

缓缓的反应倒没阿宁那么大，但是这消息也足够令人惊心破胆了。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子。

慕容林的面色当然说不上好看，但是相较起来，已经很是镇定了。

说不出悲喜的面孔俯视着她，“说吧，怎么回事。”

闻言，薄凌抬起头，黑灿灿的眼睛里渐渐聚集起一层透亮的，泛着光泽的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