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世

天启六年正月，京城里的百姓们还沉浸在过年的氛围中，到处一片热闹的景象。

宫中却是一片寂静，皇后已经病了三个多月了，一直没有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迹象。

顾盼兮躺在床上，她的周围站了很多的人，他们的脸上多少都带了些愁绪，就像她要死了一样。

是的，她知道她要死了，三个月前她知道那些事情的时候她就想死了，只是她一直放心不下顾家，她拖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那个人一句话，望着那个人顾念这些年的情分能给顾家一个平安。

迷迷糊糊的她又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晚，屋内掌了灯，灯光映在红色绣金线凤凰的帐子上格外的好看，顾盼兮不免多看了两眼，很快她就看不到了，她有些心酸的想。

她只顾对着帐子发呆，并不去看床边坐着的俊秀男子。

“皇后可好些了？”男子说话的声音轻柔，眼里也是是满满的关切。

顾盼兮只觉得好笑，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又演戏给谁看，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他又何必继续演下去。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顾盼兮脸上滚落下来，浸湿了枕头。

“求陛下，放过顾家。”顾盼兮用尽所有力气想要起来行礼却没有成功，大宫女青桃过来扶她，却被男子挥退了。

“你们都退下吧，朕有话和皇后说。”男子正是当今的皇帝墨晟睿。

所有人都退下了，只留下顾盼兮和墨晟睿两个人。

“求陛下，放过顾家。”顾盼兮又一次说道。

“朕不能答应你，朕知道于情朕该答应你，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不能坏了祖宗留下的规矩。”墨晟睿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残忍的话。

“还请陛下顾念多年情分，重查顾家贪墨一案。”顾盼兮的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做不了什么，只能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墨晟睿。

墨晟睿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皇后不要多想了，养好身体才是当务之急。”见顾盼兮并不说话，他握紧了她的手说道“朕自有分寸。”

他的分寸是什么，顾盼兮不想去想也不想知道了，她只想顾家平安。

她怔怔的忆起以前的事情，初嫁给他时他还不是皇帝只是三皇子，翩翩少年郎，文采斐然，风度飘逸，让她好生欢喜。

新婚燕尔他们也曾甜蜜过一段日子，直到他说他要得到那个位子，她和顾家为了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她的哥哥还死在了战场上，他曾经拉着她的手信誓旦旦的说永不负她和顾家。

他刚坐上那个位子的时候，根基不稳，需要顾家为他扫除障碍，需要她为他安抚六宫，那时他对她和顾家尚可。待到他坐稳了那个位子，便找了外戚不得干政的理由，除了顾家众人的职位，只封了些闲散官职，对她也越加冷谈，不过初一十五到她宫里象征性的坐坐而已。

她十六岁与给他成亲，今年二十八岁，嫁给他整整十二载了却一直没有孩子，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并不强求。直到半年前，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太医又一直说没有大问题，不过是劳累体弱罢了，让她只管安心，只是开些补药给她吃，可吃了一些时日也不见好转，她不免起了疑心，便传了母亲进宫，托母亲悄悄找了个医女，换了身份送进宫里。

那医女师承民间名医颇有几分本事，经过几日诊断，就断定顾盼兮是中了毒，顾盼兮刚知道的时候也曾想过去找墨晟睿对峙，可她想到太医的态度，瞬间心凉了，若没有他的允许，太医又怎敢把中毒说成是体弱。

医女告诉顾盼兮这是一种慢性毒药，这种毒药在顾盼兮体内已有数年之久，根除起来极为复杂，医女说的虽然委婉，顾盼兮却明白怕是治不好了，知道真相后心灰意冷之下，她找了个由头连夜把医女送出了宫，医女出宫前还告诉了顾盼兮另一件事情，她一直无法怀孕是因为她每日喝的汤里有红花的成分。

顾盼兮每日喝的汤都是太后赏赐的，自顾盼兮进宫来以来从未间断过，顾盼兮一直都以为是太后怜惜她心疼她，每次喝汤的时候心里总是暖暖的，却没想到这汤不过是为了让她不孕的一个幌子。

那晚她屏退了所有人，一个人坐在凤鸣宫的大殿中，对着皇帝赏的玉如意发了一夜的呆。

她从来都是信任他的，即使他对她愈加冷淡，她对他也是深信不疑的，谁曾想自古君王心难测，墨晟睿怕是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的。

第二日，顾盼兮想召顾家人到宫里一叙，好让顾家人早做打算。顾盼兮想了一夜，墨晟睿既然对她对都如此狠心，自然也是不会放过顾家的。

宫人却告知她皇帝有令近日不许嫔妃家人入宫，当天晚上墨晟睿让人送了一支碧玉钗来到凤鸣宫，顾盼兮看到那支钗子只觉得浑身发冷，那支钗子是医女一直带在头上的。

她见不到顾家的人，也递不出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被困在凤鸣宫里一日又一日，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天天的抹眼泪，凤鸣宫的宫人也被禁了足，人人自危。

没过几日她就病了，她躺在床上只盼着墨晟睿念着他们十二年的夫妻情分，让顾家人来看看她。

可是她等了三个月，没有等到顾家人甚至连墨晟睿都没来看过她一次，日复一日的绝望中，她只盼着顾家人有所察觉，可是有所察觉又如何，君要臣死臣又能违命不成，只怪她和顾家看错了人。

她病的三个月里凤鸣宫没迎来帝王却迎来了皇贵妃。

皇贵妃名叫陈菀，顾盼兮清晰的记得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那是她和墨晟睿成婚两个月后，一日还是三皇子的墨晟睿带了一个姑娘回府，那姑娘生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穿一身月白色宫缎素雪绢云形千水裙，梳了一个堕马髻，上面斜插了一支白色的玉钗，见了她先行了个大礼。

墨晟睿告诉她姑娘叫陈菀，是他在外任职历练时对他有恩之人的女儿，现家里遭逢变故，父母都逝去了，上京来投靠亲戚却不想亲戚已经搬家，他在街上巡查时偶然遇到准备回乡的陈菀，问过陈菀身边仆人状况后决定把陈菀带回府里。

顾盼兮初见陈菀时心里多少有点排斥之情，听完墨晟睿的叙述后，对陈菀只剩感激怜惜之情。

陈菀自此以后就在三皇子府住了下来，对外只说是顾盼兮的远方亲戚，因怕顾盼兮寂寞，三皇子特接了来陪顾盼兮，顾盼兮也待陈菀如亲姐妹一般。

接下来就是墨晟睿说要登上那个位置的日子了，顾盼兮和顾家开始为了墨晟睿的报复精心布置，到处奔走，这段时日顾家为了争取先皇的信任，顾盼兮的亲哥哥上了战场，仗打赢了顾盼兮的哥哥却再也没有回来。

那段日子的顾盼兮生不如死，心中满是悔恨 ，如果她不嫁给三皇子，她的哥哥就不用上战场，也不会落得那般结局。

可是哪有那么多如果，她就是嫁给了三皇子，还答应了帮他得偿所愿。

在众人包括她父母“顾全大局”的劝说下，顾盼兮开始慢慢振作了起来，那段日子陈菀一直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她身边半步，白日里坐在她身边守着，夜里就睡在外间的榻上，比她从顾家带来的丫头婆子都要细心，事情过去后她与陈菀的关系更加亲密了，她对陈菀也愈加的信任了，事无巨细都要去找陈菀商议。

陈菀大多时间只是静静的听着，偶尔给出的意见总能说到顾盼兮的心坎上去。

再后来先皇驾崩，墨晟睿如愿的登上了帝位，改国号天启，顾盼兮入主东宫，陈菀则被封为了慧妃。

入宫初时宫中甚乱，顾盼兮忙着处理后宫事宜，分身乏术，陈菀总是安安静静的跟在她身后，在她忙不过来之时会替她分担一二，得了东西也都送与她赏玩。

顾盼兮也投桃报李，知道陈菀娘家已没什么人了，就把家里人送进宫里的财物、稀奇玩意都分与她，顾盼兮知道宫人多势力，即使贵为嫔妃若囊中羞涩在宫中也不会好过，何况那时墨晟睿刚登基不久，根基不稳，朝堂上的事都顾不过来，哪有时间去理后宫之事。

之后几年间陈菀由慧妃升为了贵妃再到皇贵妃，宠冠六宫，顾盼兮心里自然有些酸楚，可一个是自己爱的男人，另一个是自己当亲妹妹看待的，酸过后，也就罢了。

只是夜深人静一个人时，她会在心底埋怨墨晟睿的无情，可她终究是皇后，不能嫉妒只能大度。

她对后宫的每一个嫔妃都是好的，只为了他的那一句“你是朕心中皇后的楷模，定不会让朕失望的。”她没有让他失望，从来没让他失望过，只要他提出的要求，她都会尽量去做到，只因为她爱他。

现在陈菀静静的站在她的床边，下人们都已经退到外殿，陈菀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对她说道，“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真名叫夏菀。”

顾盼兮有些迷茫的看着陈菀，她叫陈菀或者夏菀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那姐姐可知道天德二十三年夏子骞一案。”陈菀的的表情看似平静，顾盼兮却从她的眼中看出了一丝恨意。

夏子骞一案她当然知道，两江总督夏子骞曾经何等的风光，那是个八面玲珑到极致的人物，可背地里夏子骞却官商勾结，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甚至还做着贩卖私盐、买卖人口的勾当，可谓十恶不赦，夏子骞伏法之日江南的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据说鞭炮声足足响了半个月有余。

夏子骞一案顾盼兮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是她爹顾二老爷升任督查院后办的第一个案子，那时她才十岁，她爹查案子期间回家总是一副愤愤的样子，时常感叹世上竟有如此可恶之人，又要把他们兄妹几个说教一番。

夏子骞后来被判了满门抄斩，夏家旁支流放充军，夏子骞被斩的那晚，顾二老爷一个人在后花园喝酒，恰好那晚顾盼兮因晌午睡多了睡不着，顾二老爷可能是酒喝多了，就给坐在他身边的顾盼兮讲了夏子骞的故事，并让顾盼兮引以为戒，那也是顾盼兮第一次认识到世上竟有这么坏的人，只是顾家向来和睦。夏子骞的事很快就被她抛在脑后，不过当是个画本故事了。

“姐姐你知道吗？我等这天等的太久了。”陈菀幽怨的对着顾盼兮说道。

“夏子骞罪有应得。”顾盼兮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自从陈菀两年前被封为皇贵妃后她就再也没有踏入过凤鸣宫一步，平时不过是差人送点东西请个安而已，顾盼兮只觉得陈菀是皇贵妃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倒也正常。现在想来是另有原因了，陈菀告诉她自己姓夏又提了夏子骞，看来陈菀和夏子骞的关系非同一般。

“姐姐你相信自己相信的，我自然也相信我自己相信的。”陈菀或者应该叫夏菀的脸上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她接着说道“姐姐是个好人，也很聪明，只是太过于相信别人了。”她端起桌上的茶轻轻啜了一口“也是，姐姐生活在那样的家里又见识过什么世间险恶，姐姐在安安稳稳的睡觉，穿着好看的衣服参加宴会的时候，自然想不到有多少人因为姐姐父亲的过错在受苦受难，甚至丢掉了性命。”陈菀越说声音越高，她脸部的表情已经扭曲。

顾盼兮有些陌生的看着陈菀，她印象中的陈菀总是温婉得体的，柔柔弱弱的让人看到就会起怜惜之情，却没想到不过都是装的罢了，夏菀扮演了陈菀，骗过了自己也骗过了所有人。

“我做梦都想顾家人付出代价，还我父亲一个公道。”夏菀留下这句话后就走了。

夏菀走后顾盼兮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了整整两天两夜，后来还是被一句“皇后你不为了自己，也为了顾家想想”惊醒了。

正如夏菀所说的，她太过相信别人了，她二十八年的人生除了最近几日并没有受过什么磋磨，一直以来都是有顾家替她顶着的。

墨晟睿说要夺嫡的时候，她回到顾家找她的祖父商议，她的祖父本不愿顾家参与这些事情，怎奈她已经是三皇子妃了，顾家不想与她绑在一起都不行，加上她又一直在她祖父面前哭，她的祖父终是心软了，顾家替墨晟睿做了许多的事情，而她不过起到了一个联络传话的作用罢了。

后来她入主东宫，她的祖母亲自调教了嬷嬷丫头给她送进宫里，并耳提面命了诸多的事宜，初时也有嬷嬷宫女提醒她注意宫中的人，她总是教导她们，她是皇后要以身作则，要大度宽怀。

因为她的肚子一直没有消息，她的祖母曾提醒过她也想找人进宫给她瞧瞧，可她那时选择了相信太后，相信太后派来的太医，她不能怀孕是她自己的问题。听过太医的话后她大哭了一场，她不能生孩子太后从来没责怪过她，她对太后更加感激了，她否决了祖母的提议，并安慰祖母命由天定，强求不来。

现在她懂了，她得到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生在顾家。

夏菀看起来是不会放过顾家的，她要是早点发现夏菀的问题，要是听祖母的话或许就不会有之后许多的事情了，她对不起顾家。

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墨晟睿身上，一个她爱过的想让她死的男人，可是墨晟睿一直没有出现。

现在她终于要死了，墨晟睿也终于出现了，为了他心爱的女人，他却终究不肯给她一个承诺。

“皇后好好休息吧，待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玄清园赏梅。”墨晟睿抬起手想要摸一摸顾盼兮的头被顾盼兮躲开了，他尴尬的收回手，起身准备离去。

“墨晟睿，顾家为你付出了多少，你应该清楚，夏子骞是不是罪有应得你心里也明白，如果顾家出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顾盼兮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道。

墨晟睿没有说话，他吩咐宫人好好照顾顾盼兮后就离去了。

三日后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顾盼兮在凤鸣宫闭上了眼睛。

皇帝因顾家贪墨一案只命单独下葬皇后于皇陵并不赐谥号。

顾盼兮逝去的一个月后，顾家因贪墨被判抄家流放西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叹顾盼兮与顾家终究是只为人做了嫁衣裳，多年的情分终敌不过如花美眷。